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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主义与文学本质言说之可能

2009-07-12 00:41:23来源:文艺理论研究    作者:

   

作者:杨春时 

    今天,后现代主义已经进入了中国的文学理论界,最近出版的几部文学理论教材证明了这一点。陶东风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王一川的《文学理论》和南帆的《文学理论(新读本)》就是影响较大的后现代主义的文学理论著作。这几部论著运用解构主义理论,取消了关于文学本质的论说,代之以文学理论的历史描述; 运用新历史主义理论,把文学理论还原为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建构。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变化。一方面,它拓展了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视野,打破了传统的文学研究的模式,特别是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的模式,从而与当代世界文学理论接轨,推动了文学理论的现代建设; 另一方面,它也使文学本质的言说失去了合法性,文学理论的建构被取消,代之以历史的陈述,从而可能导致绝对的历史主义甚至虚无主义。因此,如何合理地接受后现代主义,并且在当代条件下进行文学理论建设,成为一个需要认真研究的重要的、现实的问题。本文认为,后现代主义的反本质主义,是基于对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的批判,那就需要对形而上学进行考察,以明确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是什么、后现代主义能够和已经解构什么、不能和没有解构什么,从而回答文学本质的言说如何可能的问题。

    一、后现代主义消解了实体和文学的实体性本质

    后现代主义消解了实体论的本质主义,从而瓦解了传统的形而上学体系,后现代主义的价值也在于此。形而上学是古典哲学的形态,它建立在实体观念的基础上。古代哲学研究的对象是与主体分离的客观世界,它相信在现象世界的后面存在着实体,实体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本质。因此,古代哲学首先确认实体,并且把实体当作自明公理,进行逻辑的推演,以揭示具体事物的性质。这就是“ 一决定一切” 的形而上学及其思想方法。在形而上学的体系影响下,形成了所谓“本质主义” ,即脱离具体的历史条件,寻求事物的绝对本质。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也体现在文学研究上面。传统的文学研究也是从所谓“世界的本质” 即实体出发,来推演文学的本质。柏拉图认为理念是实体,因此提出了艺术是理念的再模仿的理论。亚里士多德认为实体是实在的物体(质料加形式) ,因此提出艺术模仿现实的理论。黑格尔认为实体是理念,因此艺术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这一切都植根于形而上学的实体论的本质主义。苏联文学理论提出了“文学是现实的反映” 说,也是源于物质本体论,认为存在着物质实体,文学反映物质世界,从而是一种变相的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

    现代哲学抛弃了实体观念,进而摧毁了形而上学。洛克和休谟在经验主义的立场上否定了实体的存在。洛克认为一切知识都导源于直接经验,因此所谓实体是不可知的。休谟认为实体不过是思维产生的错觉,不存在超经验的实体。康德综合了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认为认识只能把握现象世界,不能把握实体(物自体) ,把实体(物自体) 列为信仰的对象,从而抽走了实体存在的根据。海德格尔批判传统哲学把本体论范畴“存在” 错误地当作“存在者” 即一种实体,而实体不过是一种虚构。分析哲学认为只有可以实证的命题才是有意义的,而关于实体、存在的论说都只是语言的误用,形而上学的问题只是无意义的假问题。后现代主义哲学更彻底地摧毁了实体观念。解构主义认为语言并没有确定的所指,而只是不断推延的“能指的游戏” ,因此也没有终极的意义。新历史主义认为一切都是历史中的存在,是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产物,不存在超历史的本质。总之,现代哲学认为,不是实体是否存在的问题,也不是实体能否认识的问题,而是谈论实体没有意义。这样,形而上学中所谓的实体、本质、绝对真理等也就被解构了。

    后现代主义的积极意义在于消解了实体论的本质主义,即认为世界的本质是实体,实体决定一切现象的观念。在后现代主义哲学的影响下,传统文学理论也受到了致命的冲击。后现代主义终结了传统的文学理论模式,形成了以解构代替建构,以历史代替理论的新的文学理论模式。关于文学的本质问题的言说被废止了,代之以对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文学观念以及它后面的意识形态、话语权力的考察。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打破了形而上学的实体论本质主义,注重文学的历史性,揭示了文学后面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这些都是它的积极方面。对于中国来说,传统文学理论也存在着形而上学的实体论本质主义影响,因此后现代主义的引进,对于文学理论的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从苏联传入的反映论的文学理论,认为文学源于现实,而现实是客观的实体,体现着客观的历史规律,因此反映现实的本质规律就是文学的本质。在这种文学理论的体系中,现实主义成为唯一合理的文学模式,因为它能够真实地、客观地反映现实。后现代主义的文学理论否定了客观实体以及作为其反映的真理的存在,文学成为一种话语形式,受到特定的意识形态的塑造。这样,就彻底地否定了反映论的文学观。同样,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也否定了主体性的文学理论。上个世纪80年代,主体性文学理论取代了反映论的文学理论而成为主流,它主张文学是主体性的创造,体现着人的本质。这种文学观实际上把主体(人性或人的本质)当作实体,文学成为人性或人的本质的表现。后现代主义同样解构了主体性文论。它认为主体、人性或人的本质都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意识形态、话语权力的构造,因此,文学也不是普遍、永恒人性的表现,而是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构造。这样,后现代主义就彻底地推翻了主体性文论。对实体论本质主义的文学理论的批判,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历史贡献,它以极端的形式解构了旧的文学理论,为新的文学理论建构开辟了道路。[NextPage]

    后现代主义文论像后现代主义哲学一样,也存在着理论的缺陷。首先,后现代主义特别是解构主义,不仅消解了实体论的本质主义,而且也取消了一切关于世界本质的言说。这样,在消解了绝对知识、终极真理的同时,也否定了一切确定的意义,认为一切言说都没有确切的所指,仅仅是能指的游戏; 事物没有本质,不能言说事物的本质,这样就走向了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本文认为,虽然言语的意义不是绝对准确、固定的,但也不是任意的、没有所指的,而是有一定的意义范围的。这是因为,一定的历史环境和语境,规定了言语的意义范围,因此才可以考察和言说事物的本质。当然,这个本质不是绝对的、超历史的,而只能是历史性的。这就是说,被解构的是实体论的本质主义,而不是历史性的本质言说。文学的本质问题也是一样,一方面不能把文学的本质实体化、绝对化,像形而上学那样寻找文学的绝对不变的本质; 同时,也不能说文学无本质,放弃对文学性质的研究,甚至认为文学就是文化,没有什么特殊的文学性,导致文学取消论。应该而且可以在一定历史条件下考察文学的本质并形成文学理论,就像在一定历史条件下考察政治、道德等其他人文现象并形成政治、道德理论一样。这就意味着,不能回避关于文学本质的言说,尽管这种言说不具有绝对的真理性,只具有历史的真理性,但又必须对文学作出历史性的阐释,而不能仅仅以对以往的文学理论进行解构性的批判,并以此代替文学理论本身。

    其次,后现代主义特别是新历史主义考察文化、知识的历史性,从而揭示其后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这是其深刻之处。但是,它的绝对历史主义又走向谬误。本文认为,事物既是在历史中变化的,具有历时性,同时又有超历史的共时性; 绝对的历时性就像绝对的共时性一样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把一切文化、知识都归结为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构造,否定相对独立于意识形态的思想文化领域的存在(如科学、艺术和哲学等) ,又是另一种谬误。后现代主义文论也是一样,它既有深刻之处,也存在着偏颇。后现代主义文论认为文学没有所谓本质,只有随历史而变化的文学观念,而文学观念又是受到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支配和构造的。乔纳森·卡勒认为“文学就是一个特定的社会认为是文学的任何作品” ①。这样,文学等于文化等于意识形态,甚至只是一种“ 惯例” ,文学理论就是揭示文学的意识形态性和文学观念的历史性。这导致一种文学取消论,以文学以外的东西来解释文学本身,或者干脆取消文学本身。这不符合人们的文学经验,也不符合文学的历史发展。最后,更为重要的是,后现代主义否定了文学的超越性,也就是否定了文学的审美本质,这是本文要重点讨论的问题。

    二、后现代主义不能消解文学的意义和超越性(审美) 本质

   后现代主义消解了实体,但没有消解掉意义,因为实体已经转化为意义。意义与实体不同,它不是客体性的,而是主体间性的,是主体对世界的解释的产物; 它不是超历史的绝对存在物,而是在历史中发生和存在的。同样,后现代主义消解了文学的实体性本质,但没有消解掉文学的意义。这样,文学的本质就可以理解为文学的基本意义。文学的意义是可以言说的,因为意义就是理解、阐释的成果。问题在于,文学的意义有不同的层次,对它们的言说也有所不同。按照后现代主义的观点,文学没有确定的意义,仅仅在历史中变化不定。而本文认为,在作为基础的现实层面上,文学具有现实意义,主要是意识形态。文学的现实层面是历史地变化着的,现实意义是历史性的意识形态。在这个角度上,也可以说文学没有超历史的确定的本质。在超越现实的审美层面上,文学超越现实的审美意义,也就是对生存意义的领悟,因此文学既具有历史意义,又超越历史意义,具有审美的超越本质。

    后现代主义否定了形而上学,但不意味着取消了形而上学提出的问题。形而上学的存在,根源于人类对终极意义的追求。在现代视野之下,形而上学的终极存在物——实体被否定了,实体论的本质主义被推翻了,但人类对存在意义和终极价值的追求、追问并不随之消失,相反,它将永远伴随着人类的历史。因此,也将永远存在着一个超越性的领域,如此才有哲学、美学以及宗教的存在。海德格尔批判了把存在等同于存在者的实体论形而上学,但同时又提出了自己的超越论形而上学,以回答“‘存在为什么在’的在的意义问题” 。在传统的形而上学体系中,本体界统领现象界,此岸服从彼岸,因此实体可以解释一切现象,这是西方式的天人合一。现代性发生后,天人分离,此岸与彼岸、现象界与本体界分家,本体界只是超越的领域,不再支配现象界,现象界后面也不再有实体,世界的实体性的本质被消解了。但是,由于超越性的领域仍然存在,因此,超越性的本质仍然存在,只不过它不再是现实世界的根据,而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所谓超越性的本质,是指存在的终极意义,它超越现实存在,是对现实存在的反思、批判的产物。因此,反对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并不是说世界没有本质,也不是说不能谈论文学的本质,而是说没有了实体性的本质,但仍然存在着超越性的本质,这个本质不再与现实世界具有同一性,不再决定和阐释现实事物的性质,而是对现实存在的超越,是对现实存在的反思、批判。这就是说,反对实体论的本质主义,主张存在论的本质主义,这才是对反本质主义的正确理解。后现代主义没有也不可能消解形而上学的问题和超越的领域,没有也不可能消解超越性的本质问题。超越的领域包括审美、宗教、哲学(这正是黑格尔确定的绝对精神的三种形态) 等,它们是对现实存在的超越,是自由的领域。

    那么,文学作为一种存在方式,其意义何在呢?[NextPage]

    文学的审美层面具有超越性,是对意识形态的否定性超越,也是对历史性的超越。在这个角度上看,文学有超历史的确定的本质,这就是审美本质。后现代主义哲学解构了形而上学,也否定了超越的领域,把一切都归结为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构造,这是一种虚无主义。所谓超越,是生存的一种根本规定,生存不是异化的现实的存在,而是指向自由的超越性存在。因此,现实可以解构,但超越的领域不能解构,审美不能解构,因为对自由的追求不能泯灭。后现代主义文论否定文学的审美本质,否认审美的超越性、自由性,认为审美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也是一种话语权力的建构。陶东风这样批评所谓“审美的本质主义” :“ ‘审美’(其实质是艺术活动的自主性) 本身即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种历史的、社会的和地方性的知识——文化建构” ②后现代主义文论的要害就在这里。审美是一种意识形态吗? 意识形态是社会价值体系,是特定阶级(主要是统治阶级)利益的体现,它具有现实性、历史性。道德、政治、法律等都是意识形态的形式。文学也带有意识形态的属性,这主要体现在文学的现实层面。同时文学也有超越意识形态的审美层面。审美作为自由的生存方式和体验方式,是对意识形态的超越。人类由于有了审美意识(以及其反思形式——哲学) ,才能够挣脱意识形态的束缚,获得精神的解放。文学的自律性源于审美超越性,审美虽然有现实的基础,但又超越现实,在历史的变化中保持着自己的恒定品格,从而使文学具有了独特的本质。

    后现代主义认为文学是一种知识学的对象,审美也是一种知识——文化建构。这样,按照福科的观点,知识即权力,文学理论也就成为一种权力的建构,文学的独立本质问题也就被消解。还有人认为,文学理论不仅仅是一种知识,还是一种价值判断,因为文学属于一种人文现象。但是,价值从属于意识形态,因此,文学本质问题又归结为意识形态的问题。这样,所谓文学的特殊本质就不存在了。本文认为,首先必须对知识、意识形态概念进行界定,不能想当然的把文学当作知识学的对象或意识形态的形式。知识是现代性的产物,从神学中分化出来科学(知识) 、意识形态以及哲学、艺术等,因此,知识区别于超验领域的哲学、信仰,审美,也区别于经验领域的意识形态。文学确实具有知识学的意义,也具有意识形态的属性,因为文学具有现实层面和现实意义;但是,文学不仅仅是知识学的对象,文学理论也不仅仅是一种知识;文学不仅仅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构造,文学理论也不能归结为意识形态的表达。这是因为,文学除了现实层面,具有现实意义,还有审美层面,具有超越性。审美作为本真的生存方式和生存体验方式,是对生存意义的领悟,在这个意义上,审美乃至于文学都不仅仅是一种知识——文化建构,不仅仅是一种话语建构,也不仅仅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表达,审美乃至于文学超越了一般知识——文化体系,也超越了日常的话语体系,成为文化、话语的反思- 超越层面。因此,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体现了某种意识形态,更为重要的是具有审美价值,而审美价值必然突破意识形态的局限,体现着自由的精神。例如《红楼梦》固然打上了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的烙印,但其审美价值却在于对意识形态的突破,表现在对传统人生道路的否定和抗争,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对人生意义的质疑和追问,这一切都不能归结为意识形态,而是具有哲学高度的美学思考。此外,后现代主义认为文学是语言的构造,语言没有确定的所指,话语只是权力的构造,因此文学也没有确定的本质,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构造。问题在于,文学虽然是一种语言构成,具有一般语言的特性,但是,文学语言不同于日常(现实) 语言,它把日常语言经过特殊的组织,变成了文学语言,从而消解了一般语言的局限,如能指与所指的对立等,成为自由的语言。同时,文学语言的表达也超越了现实话语,摆脱了意识形态的限制,具有了超越性的审美意义。海德格尔对诗性语言的论说,揭示了文学语言的审美性质。它认为诗性语言克服了现实语言的沦落,回归了语言作为存在的家园的本性。因此,文学作为语言的形式不能仅仅归结为现实意义和意识形态,它超越了现实语言,也超越了现实意义和意识形态,成为存在的家园。

    后现代主义消解了现实的实体性,但并没有消解了审美的超越性。西方现代哲学的审美主义的兴起,证明了这一点。审美主义是在现代性发生以后的一种批判性哲学思潮,它不再把理性当作终极真理,不再认为现实中可以实现自由,转而认为审美是最高的境界,是自由的生存方式。审美主义是对现代性的一种批判形式,是在此岸与彼岸分离后的一种超越途径。传统哲学不认为审美是存在的最高境界,只有神性或理性才是最高的存在形式。从文艺复兴开始,理性取代了神性的权威; 而从席勒、叔本华以及尼采开始,理性的权威衰落了,审美成为最本真的存在方式,审美主义发生了。海德格尔、伽达默尔、萨特、梅洛- 庞蒂乃至福科等,都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形式走向了审美主义。审美主义的兴起,证明形而上学的问题并没有被取消,仍然存在超越的领域,也仍然需要美学的思考。因此,文学理论就超越了一般知识、意识形态,在一定历史水平上克服了话语权力的制约,而具有了哲学- 美学的高度; 关于文学本质问题的言说也就具有了形上的意味。

    当我们批判后现代主义的局限的时候,必须注意到,现代主义不仅仅是解构主义的一种走向,还有一种建构主义的走向——“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以大卫·格里芬等为代表的“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在批判形而上学的基础上,更注重建构新的理论体系。它批判形而上学的主体性和主客对立,而主张主体间性以及人与世界的和谐共处;变启蒙理性的“祛魅” 为“自然的复魅”。总之“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在批判了形而上学的实体论之后,并没有取消形而上学提出的问题,而是试图在现代哲学的基础上重新解答这些问题。这给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启示。[NextPage]

    三、文学本质如何言说

    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下,文学本质的言说失去了合法性。后现代文论否认文学有特殊的性质,甚至认为“文学是什么” 的提问没有意义,因为文学不过是一种话语建构。但是,后现代主义并没有可能取消文学本质的问题,因为正像一切关于知识的问题以及哲学问题根源于人们对于世界意义的追问一样,文学本质的问题根源于人们对文学意义的追问。这种追问本身是不能被解构的。因此,文学理论仍将存在,关于文学本质的问题也仍然需要回答,只是提出问题的方式和答案与以往有所不同罢了。

    时下一些论者,放弃对文学本质的回答,代之以对关于文学本质问题论述的历史描述,以实践后现代主义关于文学本质是由意识形态决定的和话语权力的建构的思想。问题在于,以史代论并不能解决人们对文学意义的追问,它只能说明历史上的文学理论以及它们产生的社会文化条件,而不能告诉人们现在如何看待和评价文学现象。我们不能只是这样告诉人们:以往的文学理论是这样谈论文学的本质,这是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构造; 但是我不能接着说下去了,我不能告诉你文学是什么,因为文学没有本质。我们也不能仅仅这样评价文学作品:无论是《红楼梦》还是其他什么作品,它们都一样,没有什么审美价值和艺术性的高低,都是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产物。后现代主义仅仅从外部解说文学的性质,回避了文学理论自身演变的根据,这种解说就是不全面的。文学理论并不是由历史任意捏弄的泥团,而具有自身的规律,它除了适应外部社会文化因素外,还要发展理论自身,修正以往理论的缺陷,以更确切地解释文学现象,这是学术发展自身的规律。不能以文学外部影响取代文学自身的规律,相反,文学外部的影响要通过文学的内部规律起作用。因此,必须在历史上形成的文学理论基础上,接着说下去。后现代主义以史代论,取消了关于文学本质的言说,但其前提是有前此的关于文学本质的言说,从而才有可能解构它,并作出文学理论的历史的考察。如果完全回避本质的界定,解构和历史考察也就失去了对象。可以设想,如果依照后现代主义,从现在开始,仅仅对文学理论作历史的考察,仅仅解构而不建构,那么从今以后就不仅没有新的文学理论体系,而且也将没有关于文学理论的解构对象和历史考察,这意味着文学理论的消亡,也意味着后现代主义的消亡。

    关于文学本质的研究,首先必须改变问题的提问方式。传统的文学理论都是首先提出“文学是什么?”的问题,而这种提问方式,预设了文学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与主体无关的文本) ,而且它具有实体性的本质。历史上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或者从形而上学出发,寻找文学现象后面的实体性本质(理性主义) ,或者从经验出发,寻找文学文本的共同特性(经验主义) 。第一种方式已经被解构主义所否定,第二种方式也走到了绝境。由于文学本身形态多样,特别是现代文学的反传统性,这种共同本质的寻求遇到了愈来愈大的困难。乔纳森·卡勒说:“文学作品的形式和篇幅各有不同,而且大多数作品似乎与通常被认为不属于文学作品的东西有更多的相同之处,而与那些被公认是文学作品的相同之点反倒不多。”③这就为反本质主义提供了口实,包括所谓家族相似说、所谓惯例说乃至于取消文学本质的问题等等都发生了。必须首先解决文学理论提问的方式问题。在现代哲学看来,实体是一个虚假的概念,它已经还原为意义概念。文学不是实体性的存在物(例如文学作品) ,而是作为存在方式的文学活动,因此不是提出“文学是什么” 的问题,而是提出文学是何种存在方式或者文学的意义何在的问题。这种提问方式的改变,实际上是哲学基础的改变,从实体论改变为存在论,也就是海德格尔说的把对存在本身的考察还原为对存在者的考察。

    本文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可以言说的。由于实体论转化为存在论、实体概念转化为意义概念,虽然文学没有了实体性本质,但仍然有基本的意义,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本质。文学是一种区别于现实体验的特殊体验方式,它具有特殊的意义,因此文学具有特殊的本质。从历史上看,文学的文本和文学的概念确实经历了不断的变化,因而可以说具有历史性。但是,问题在于,文学不是一种实体或者文本,而是一种存在方式,就是所谓文学活动。文学作品可以千差万别,但文学活动应该有统一性,文学的体验应该有共同性,文学的意义应该有一致性。古今中外的一切文学活动,都有别于日常活动,都有别于现实意义。如果这样理解文学,那么,虽然现代文学有与古典文学非常不同的特征,因此,作为形而上学的实体论的文学本质被解构了,但是,作为存在方式的文学本质却没有被消解,文学活动在历史中保持着统一性。人们在各种文学活动中都有某种特殊的生存体验,从而区别于现实的存在。在这种历史变化中,文学文本虽然流转不定,但其意义又有某种同一性,而这就被称作文学的本质。历史上的文学作品,至今并没有失去意义,那些经典性作品还仍然感动着我们。这就表明文学作为特殊的生存体验具有历史的连续性,也就存在着统一的文学的本质。[NextPage]

    后现代主义仅仅承认文学的历史性,不承认文学的超历史性,因此,它们认为文学的本质只能是一种没有确定内涵的历史性的观念。本文认为,任何文学活动都既在历史之中,又超越历史,因为文学既有现实层面,又有审美层面。现代解释学认为文学解释是“视域融合” ,即文本的历史视域与接受者的现时视域的融合,从而揭示解释的历史性。但是,伽达默尔仅仅肯定文学解释的历史性,而没有意识到文学解释的超历史性。实际上,视域融合不仅仅具有历史性,而且具有超历史性。所谓“视域融合” 就是对历史境域的超越; 只有超越特定的历史视域(文本的历史视域和接受者的现时视域) ,才有可能接受历史文本。文学作为审美解释,更直接地超越了现实、超越了历史,进入超验的领域,因此充分地显示了自己的超越本质。

    文学活动作为一种生存方式,同时也作为一种生存体验方式,其性质是确定的,那就是从现实存在到超越性存在的过程,是从现实体验到审美体验的过程。文学的本质就存在于这个过程之中。这个本质不是形而上学的实体性本质,而是超越性本质。

    由此,文学的意义也因此得到揭示,那就是从现实意义到审美意义的转化、升华。如前所述,文学有现实层面和审美层面(此外还有原型层面,此暂不论) ,它们各自的意义不同。现实层面与现实存在相联系,具有现实意义,核心是意识形态。审美层面与超越性存在相联系,具有审美意义,而审美意义是对生存意义的领悟。现实意义具有历史性,而审美意义具有超历史性。文学的意义是现实意义向审美意义的转化、升华,审美意义对现实意义的批判、超越,形成一种动态系统。

    接下来的问题是,文学有各种不同的形态,它们的意义也有所区别,不能一律视之。这就要求我们具体地分析各种文学形态以及它们各自的意义,从而对不同文学的性质有不同的言说。大体上说,文学有三种基本的形态:纯文学,严肃文学,通俗文学。所谓通俗文学是指那些原型层面主导,突出消遣娱乐功能的文学,它主要具有感性意义,而意识形态意义以及审美意义不突出。所谓严肃文学是指那些现实层面主导,突出教化功能的文学,它主要具有意识形态意义,而感性意义、审美意义不突出。所谓纯文学,是指那些审美层面主导,突出超越功能的文学,它主要具有审美意义,而感性意义、意识形态意义不突出。

    总之,本文认为,文学的实体论本质可以被解构,而文学的超越性本质不能解构,它仍然存在并可以言说。我们可以在一定历史水平上阐述文学的意义,形成关于文学本质的言说和一整套理论体系。这个理论体系既有历史性的因素,受到意识形态的支配; 同时也有超历史性的因素,超越意识形态,是对文学的审美意义——生存意义的揭示。

    注:

    ①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23 页。

    ②陶东风主编《文学理论基本问题》(第二版)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5 页。

    ③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21 页。


   (编辑: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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