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早
这两年批评界充斥着狠话:顾彬说当代文学是二锅头,现代文学是五粮液[17.86 4.20%];朱大可老师说当代文学是垃圾场;还有葛红兵写悼词啦,叶匡政说“文学死了”啦,都是大伙儿在比狠……有谁比我狠?看过《唐伯虎点秋香》的人都知道,最狠那位的下场是什么。
中国当代文学或许真的只是二锅头。是的,他们缺乏大师,缺乏高峰,但我不认为每个时代都应该拥有鲁迅和张爱玲——那还有啥希奇!有评论家说如今是“文学高原”,整体水平不低,但没有高山仰止的人物,我以为这是对的。随机抽一个成名作家,跟五四那拨儿青年PK,白话文水准还不见一个灭一个?
所以这种比较只有娱乐性,学者放句狠话,大家都爱听。
在这一场场放狠话拼狠劲的闹剧中,大众媒体似乎扮演着很不光彩的角色。因为它们的搅动,丑恶与分歧被放大了,公众因之对当代文学的信任降到了冰点;反过来,一直为当代文学忧心忡忡的批评家(如果他不是一个所谓的“表扬家”)对大众媒体充满着畏惧与排斥,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宣称:大众媒体是文学和文学批评的敌人!
这也属于狠话之一种。但狠话说多了也可能变成真理。在许多个案中,大众媒体与文学批评几乎已势若水火:批评家指责大众媒体误读、曲解他们的研究成果,或是拒绝当代文学的严肃追求,只在乎其中的新闻八卦;大众媒体则抱怨批评家们“不说人话”,无法提供他们需要的“新闻点”或“猛料”。而那些大众媒体欢迎的“批评家”,又往往在学术界内名声江河日下,以致很多时候无法提供媒体需要的公信力。
我自己在大众媒体工作过,现在又研究一点当代文学,因此两方面的苦衷都比较能够理解。在我看来,目前这种尴尬局面的形成,固然双方都有责任,都有改进的空间。但从长远发展与可操作性来看,批评家方面需要做、可以做的事情,更多一些。
批评家该为谁写作
文学批评一旦进入媒体表达,往往会出现两个误区:一是将学院式的批评原封不动地移植到大众媒体上,自以为赐公众以学理性的缜密分析、创新见解,完全不顾学者面对公众发言的特殊要求;二是将媒体批评认为是一种“低等级”的批评,只求哗众取宠,惊听四视,完全不顾其独立性或学理性,典型表现就是所谓的“放狠话”。
文学批评与媒体批评并无高下之分,它们只是承载着不同的功能。我们熟知的学院批评是从“生产面”出发的批评,依托于作家的创作与研究的积累,目标是观点创新与历史描述;而大众文学批评是从“受众面”出发的批评,依托于公众的阅读与市场的运作,目标是制衡文学生产与消费。因此,写作不同类型的文学批评,必须确定不同类型的“假想读者”。
中国目前的媒体尚处于发展时代,对事件的报道、评论容易呈现“一窝蜂”的现象。从长远来看,随着整个社会科层的完善与族群的分化,媒体从“大众化”进一步走向“分众化”,是一种必然的趋势。
相对于日报、时政杂志、娱乐周刊这样一些“大众化”的媒体,文学类报刊无疑会让批评界感到亲切和易于沟通。不过,“文学/非文学”这种简略的划分,不能说明我们讨论的这一命题。因为文学报、文学期刊基本上都属于专业报刊,可以包纳在文学批评界这一“学术共同体”之中。我说的“分众”,划分依据在于受众的教育程度、阅读状况、审美取向。媒体的受众定位,对于其办刊方向和整体风格有着决定性影响,而发表于同一媒体上的文学批评,必然也会受到这些因素的制约,否则根本得不到应有的传播效果,甚至会出现反效果。
从“分众”的角度考量,我们的社会最缺乏什么样的文学批评?首先,肯定不是学院文学批评,这方面我们有大量的研究者和研究文章;其次,也不是所谓为了“底层”的文学批评,文学及其批评,如同书籍一样,本身是一种精神的奢侈品。再次,也不是为了BBS、BLOG等网络传媒写作的普适的感觉式批评,那是广大草根爱好驰骋的疆域,批评家的介入必须谨慎而自律。
目前最需要也最缺乏的文学批评,是为社会中等阶层而写的文学批评,这种批评面对的,是那些大专以上教育水平、有一定文学修养、对当代文学葆有相当兴趣的读者,他们没有专业的文学知识,也不需要任何文学界内部的消息,他们的诉求是一部可以让他们得到精神愉悦的作品,但他们在文学消费市场上感到困惑不解,无所适从,希望从媒体上的严肃评论中得到一些指引和帮助。
这样一批读者,才是大众文学批评真正需要面对的“假想读者”。知道自己在为谁写作,批评家才能调整心态,调适立场,调换笔法,真正介入到媒体—公众的话语场中。台湾出版人詹宏志在讨论“大众文学批评”时,指出这类批评有三个特性:(1)它不一定在方法或结论上有什么新的发现,但应当能为读者和同行提供严肃的参考,这要求它有一定的学术含量;(2)它有媒体的依存性,必须发表于一个大众化的媒体;(3)它面对的是新鲜而立即的出版市场,其评论对象应当很容易被获得。 [NextPage]
被媒体选择,也选择媒体
很多学者都觉得自己在一亩三分地上自耕自食,大众文学批评的效果,全是大众媒体选择的结果。“百家讲坛”选择了易中天,新浪博客选择了白烨,对学者的选择是由大众媒体的猎奇特性决定的。一个严肃的学者不大容易进入大众媒体的视野,更加不容易成为焦点。
这种说法有其合理性。大众媒体不会将学理性或权威性作为自己的终极追求,它们更在乎公众的反馈与认同,在学者与公众之间,他们当然会更倾向公众意见。
可是,大众媒体并非铁板一块,学者也并非绝无选择。
这里我要借用一个经济学术语“边际效应”,来说明媒体表达对文学批评的作用方式。
所谓“边际效应”,是指消费者在逐次增加一个单位消费品的时候,带来的单位效用是逐渐递减的(虽然带来的总效用仍然是增加的)。边际效应并不一定从一开始就呈递减趋势,就如收集一套邮票,在集齐之前,每得到一张邮票,边际效应都呈递增趋势,最后一张的边际效应最大。之后再碰上重复的藏品,边际效应就又变小了。这里,存在一个“临界点”,以临界点为中心,可以画出一条山峰形的曲线。
根据我的观察,文学批评在进入由各类媒体组成的“公共空间”后,其获利多少,也存在着这么一条“边际效应曲线”。在一定范围内,文学批评既葆有其独立性,它的影响力也随着媒体传播的扩大而相应扩大,从而影响公众的阅读状况和审美取向。而一旦越出这个范围,情况就完全不同。因为媒体有自己的意志,媒体与文学批评的关系并非全属“合谋”。在文学批评越过边际效应最大化的临界点,其本身希望传达的内容,会因为“假想读者”与真实读者之间的错位,大大降低传播的效果,如果发生文学批评与“公众意志”逆反的情形下,媒体表达反过来会伤害文学批评。
我们试举两起传媒/文学事件为例。一起是“韩白之争”;就文学批评的角度而言,白烨对“80后”的评价至少是一家之言,无可厚非,这样的文章出现在文学期刊,甚至普通纸媒的副刊版上,也毫无问题,但一旦这篇文章进入网络传播领域,又不幸被放在引人注目的位置(新浪博客与韩寒是此中的关键性因素),它表达的观点,与网络世界反权威、重感觉的特性构成逆反,立即就遭受了铺天盖地的指责与詈骂。饶有意味的是,传统媒体在白烨关闭博客之后,也几乎无一例外地宣称“韩寒大获全胜”。这起事件,不仅对于正常的文学批评是一种伤害,对于“80后”、“文坛”、“批评家”等符号的定性也有极大负面作用。
另一起事件是“梨花体”。诗人赵丽华的几首“废话体”诗被放到网上,掀起了对“梨花体”嘲笑、戏仿的狂欢浪潮。网民对“梨花体”的文化消费,同样满足了多数人对于颠覆权威、破解神秘的心理欲求,但这种完全不讲前提、不顾后果的群体性狂欢,完全遮蔽了诗歌界、评论界对于语言探索及诗歌多样化尝试,虽然有一批诗人、诗歌评论家出来为赵丽华辩诬,仍无济于事。这种看似热闹的诗歌消费,较之于冷落诗歌与诗人,对文学的伤害更大,它促成了公众对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定性想象。
要避免媒体表达对文学批评的伤害,文学批评界必须自我掌控文学批评传播的范围与途径,严守文学批评的边界。为什么还需要文学批评
为什么学者还要辛辛苦苦地从事大众文学批评呢?
呼吁一种独立的、合格的大众文学批评,从根本上说,是为公众文学阅读提供一种制衡作用,借以对抗三种负面的影响读者的力量:(一)作者的自恋;(二)媒体的“专制”;(三)广告的“暴力”。
前一段,我参加了一个公众文学阅读调查,结果显示,真正无从选择的,是那些消费当代文学的读者,抵达他们那里的当代文学信息,片面,混乱,变形。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没有一名消费者能作出明智的选择。
正是由于许多专业批评家对大众文学批评的不熟悉与放弃,导致大众能够看到的,多半是出版商出资收购的鼓吹文章,与媒体基于自身利益提供的购买指南,从而出现公众对当代文学的想象严重偏差,这对提高公众阅读水平极为不利,反过来也会降低当代文学的创作水准。
从这个角度来讨论“垃圾场”的命题,或许不能说这块地域里一无是处,而是标准淆乱不清,好歹人言人殊,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场”的老师们,不要只顾着放狠话,切实地做一点事,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一同来沙里淘金吧。不要忘了,捡垃圾,可以捡出一朵金蔷薇,也能捡上福布斯富豪榜。
(编辑:许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