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礼伟
圣雄甘地
第一扎啤酒一瞬间就喝掉了。
今天是2008年1月23日,我和老Y坐在这间叫做“伯顿”的咖啡厅里,隔着玻璃窗看着楼下熙攘而又阴冷的石牌东路,都忍不住挠了挠头皮,然后都叹了口气。我的这位老友老Y是个厉害人物,在“挨踢”行业专事研发工作,闲时治明史,屡有心得,曾著有《明朝的那点事儿》一书,名动天下。去年他辞了工,开始周游世界。上个月他去了印度,行前就约好回来后和我聊聊他的印度之行。
“都去了哪里?”
“还不是那些大家都去的地方:德里、大吉岭、达兰萨拉、克什米尔的拉达克,东海岸去了加尔各答,西海岸去了孟买,还去了喀拉拉邦,还有一些老城。”
侍者端上第二扎啤酒。
“看到你这张黑脸,就知道你很自虐。”
“我在孟买遇到了甘地。”
“哪个甘地?”
“圣雄甘地。”
“他的雕像?”
“是人,活人。”
“老Y,你晒晕了吧?”
“不骗你……”
老Y在孟买遇见甘地
下面是老Y在孟买海边遇见甘地的奇异故事:
我(老Y)出了孟买中央火车站,搭车到一家在网上查到的廉价旅馆住下。傍晚去海边遛达,那个时候海边游人已经不多了。我看见有一个人蹚着浅浅的海水向岸上走来,这人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穿着浅色短衫和短裤。他居然向我打招呼:
“你是我看到的在海边走得最快的人。”
我有点脸红了。
“你在海里做什么?”
“我负责清理这里的垃圾。”
“哦……”
“等一等……谢谢!你是哪国人?”
“我是中国人。”
我和这位满脸皱纹、常常苦笑着的长者在海滩上边走边聊约半小时后,我随便地说起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圣雄甘地的后人要在2008年1月30日,也即甘地逝世60周年这一天,把甘地当年留下供人纪念的最后一点骨灰撒到孟买附近的海里。
[NextPage]“哦……,其实,我就是那个人。”
“你说你是甘地?”
“是的,我就是莫罕达斯·卡尔姆昌德·甘地。”
“你是圣雄甘地?”
“圣雄?这个称号常常使我深感痛苦;而且我不记得有什么时候,它曾使我感到过荣耀。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我曾经犯过喜玛拉雅山那么大的错误……”
信不信由你,反正,越聊下去我越觉得他就是甘地,尽管他长得和我们熟知的甘地容貌、身材都不像,但我相信,这是甘地在借这个愁困而又温良的清洁工和我说话。
“昨天我在海边捡了十几个小时的垃圾,今天早上刚醒来就觉得胸口很疼。我想起了差不多60年前,有人在德里向我开枪。”
“我记得,历史书上说那个刺客假装向你鞠躬,然后向你开枪。”
“不,戈德瑟当时是真心向我鞠躬,他恭敬地先祝福我,然后向我开枪。1998年,印度有人编了一出叫《戈德瑟的自白》的戏剧,戈德瑟在剧中说他是为了印度母亲而向印度的父亲开枪,因为甘地更爱穆斯林,导致了印巴分治。事实上,在国大党接受英国的分治方案后我仍然反对分治,我要抗拒那充满仇恨的黑夜降临。我想穆斯林和印度教徒可以在一国之内和平相处,就像他们过去曾经做到的那样,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有众多自治乡村所组成的广袤而松散的没有中心都城的联邦。”
“……甘,甘地先生,未来的人类世界可能就是那样。不过有位美国教授曾说,地球上的人们即便经济形态、政治形态都一样了,他们仍然可能因为宗教信仰这道最深的裂痕而彼此警惕和仇视。”
“所有的宗教是真实的:别人的宗教对他本人是真实的,就如我的宗教对我是真实的一样。我不能成为别人宗教的审判员,但我们可以平等相处。我们印度有一条多个宗教都赞同的古老原则叫Ahimsa,也就是非暴力,不能用语言、行为和念头去伤害别人以及一切生命。对于信奉这一原则的人来说,不能怀有任何苛刻无情的念头,不能羞辱任何人,不能拥有任何敌人。Ahimsa是化解人类自私、自困心魔的出路。”
“可是在这个狭窄的世界里,大家都不得不去伤害别人啊,譬如说很多国家都在强调能源安全,可对于石油、天然气这些不可再生能源来说,你的能源安全就是别人的能源不安全;又譬如说最近巴基斯坦的贝·布托女士被杀害了,可杀害她的人认为这是神圣的行动,为了证明自己的大义凛然,他们和她一起去死;除了这种为了生存或是宗教律令去伤人、害人之外,还有自卫反击,也是要伤人、死人的……”
“爱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对于第一种情况,我只能说,世界只能满足人的基本需求,但无法满足人的欲望。人类如果不能节制自己的欲望,将会和地球一起快速滑向死亡。对于第二种情况,那些伤害别人的人是盗用了宗教的名义,宗教的本质是爱与宽容;爱,才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对于第三种情况,我也不认为可以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目的来证明手段的正当,而手段的不纯洁必然导致目的的不纯洁。我曾经说过:手段好比种子,目的好比大树,我们所收获的只能是我们所播种的。关于人类之间的冲突,我们必须认识到非暴力、妥协才是美好的出路。”
“你这不是在主张人们束手束脚、逆来顺受吗?”
“不,非暴力原则是人类生命中惟一真实的力量,非暴力比暴力更有力量;它不是怯懦者的借口,而是勇敢者的最高德性。只要一个人还想保留他的剑,他就尚未达到完全的无畏。而暴力只是懦夫们虚张声势的表现,暴力只会产生暴力的循环,报复只能使邪恶积累得更多。贵国的孙大使,曾在我的……那个纪念馆里题词:‘以眼还眼,结果都失明;以牙还牙,大家难吃饭’。绝妙好辞呀。并且,非暴力不等于服从、退让,我主张的是非暴力的不服从,对于残暴的统治者或侵略者,如果人们宁愿被杀死也不服从,那么前者终究会感到困惑、感到害怕,感知到自己的不义,乃至天良回归,在精神上向非暴力不服从者投降。那些在英国殖民者马蹄下卧倒、任由马蹄践踏而不退缩的印度人,那些前一排被殖民者铁棒打倒、后一排就迅速补上的赤手空拳的印度人,那些平静地绝食、从容地赴狱的印度人,他们没有向英国人开一枪一炮,却最后打败了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赢得了印度的独立。”
“你认为那些统治者或侵略者会天良回归?”
“神是无所不在的,神寓居在每个人的内部,每个人都是神的化身。而神就是爱,是光明,是至高无上的善。如果人们证悟到自己内在的神性,牢牢地抓住自己内在的神性,就能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而那些行事邪恶的人心中也有神性,只是暂时被私欲或仇恨蒙蔽了,如果别人对他们不懈地晓之以爱,他们内在的神性就一定会被唤醒。”
“这就是说,你相信精神的力量。”
“是的,我相信。任何政府都不可能迫使那些内心自由的人们违背其意志而向强权致敬。弱者之所以没有力量,首先是因为他们在精神上畏缩了。其实,在奴隶决定他不愿再做奴隶的那一刻,他的镣铐就脱落了,从那一刻起他就是强大的。我也相信祈祷的力量——我坚信纯洁无暇的祈祷绝不可能没有回应。”
夜里的海风很大,也有点凉。但我学他,把脚浸在海水里,集中心念,风声果然平息了。甘地曾经每周有一天不说话,他从静默中汲取力量。不过在这个晚上,他倒是很健谈,有问必答。
“人类的伟大在于他们能改造自我”
“历史学家说,英国放弃印度是多种因素造成的,除了非暴力不合作—不服从运动,还有二战对英国国力的损害、二战后的国际局势、英国工党和民众对印度的同情,以及印度潜在的武装起义风险等等。是这样吗?”[NextPage]
“是的,那些因素确实发挥了作用。不过,亿万印度人参与的非暴力不合作—不服从运动直接摧毁的是殖民者的神经,使他们不敢持续动用暴力机器。非暴力不合作—不服从运动使印度获得了代价最小的社会变革。”
“非暴力不合作—不服从对英国工党能起作用,在有雅量的制度环境下能起作用,但是对希特勒、纳粹能起作用吗?听说你曾经主张以非暴力方式来反抗纳粹,但纳粹最终是被武装还击打败的。”
“是的,我对人类政治中的一些特殊性有所忽略。在纳粹政权这种极权主义政权之下,非暴力不合作—不服从运动不仅撬动不了统治机器,甚至自己的生存也成问题。但这不是说神性不会在每个人内心中存在,神性会在每个人内心中存在,哪怕暂时被愚昧、私欲和谵妄所蒙蔽。可是一个统治机器却可以毫无神性可言,纳粹政权正是这样的冷血机器。非暴力不合作—不服从的威力确实只能在特定的制度环境下才能起作用——谢谢你的提醒。”
“我是从一本叫做《正义论》的书上看到的。英国人乔治·奥威尔也说,你的方法在苏联不管用。”
“哦?我只是太专注于印度了。而且,相对于改造世界、改造制度,我确实是把改造自我看得更重要。或者这就是我的改造世界的路径——通过改造自我。作为人类,我们的伟大之处与其说是我们能够改造世界,还不如说是我们能够改造自我。”
“改造制度和改造自我都很重要。有些人常常把批评指向制度,却从不指向自己。”
“我想我的一生,就是谦卑地亲证真理、不断鞭策自己向善的历程。人的身体既可以是自己欲望的游戏场,也可以是自我亲证真理的圣殿。”
“那么,怎样才算是向善呢?”
“从否定的角度来说,就是要避免以下这些事情:没有原则的政治,没有牺牲的崇拜,没有人性的科学,没有道德的商业,没有是非的知识,没有良知的快乐,不经过劳动而获得的富裕,这些都是人类自我毁灭的方式。我们要学会享受放弃的乐趣,放弃非必需的物质财富,对于必需的也要持超然态度。人在本质上是自由的,但贪婪、占有会妨碍自由。”
“所以你只以一圈土布缠腰,食素,乃至禁欲;你也不稀罕荣耀,作为印度的国父,你连开国大典都不去。”
“丘吉尔说我是令人厌恶的半裸的苦行僧。我和他确实不是一路人。统治印度的其实不是英国人,而是英国的工业文明,这种狂妄的、轻浮的、自私的、物欲横流的文明腐蚀了印度,人们沦为机器的奴隶,人的本性泯灭了,悠然平和的古老印度不见了。如果我们不引进所谓文明世界里的铁路、电报、电话和种种机器,印度将会是一个满地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地方……”
“可科技和机器不是让人们生活更方便、更多样化了吗?而苦行是否和人性相一致?奥威尔说你反人性,他认为人们在某种程度上有‘不那么圣洁’的权利,因为这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当然,他也赞赏你,说如果只是把你作为一位政治家和其他众多的显赫政治家相比,你留在身后的气味是那么的洁净。”
“其实,在这个‘人性’泛滥的时代,我的关于克己、苦行的种种主张,只是在谋求重建一种平衡罢了。我希望人性得到升华,我想美好的灵魂也是人生所需要的。对于现代工业文明,或许最合理的态度不是抵制它,而是使它适度。这算是我的新观点,我也知道尼赫鲁政府并没有听从我的意见,他们对工业化而不是小农经济有更大的兴趣。不过我坚信精神生活总是高于物质生活。”
“在黑暗之中永存着光明”
我们再次静默下来。被霓虹灯晕染了的海面有一种杀伐气。海被杀死了吗?
“印度现在仍然有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间的仇杀,有些穆斯林女孩子在宗教冲突中死得很惨。戈德瑟所在的印度教激进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也仍然存在。我还看过你和英迪拉·甘地在1935年的合影,她后来被锡克教教徒刺杀了。还有,印度和巴基斯坦在1998年都成功进行了核武器试验。也许你都知道这些事情。”
“我无时不在看着印度。当年我没有参加印度的开国典礼,是因为我很痛苦,自那个午夜起,印度独立了,印度也分裂了。我曾预言,今后的日子是快乐的日子,也是悲伤的日子。印度以非暴力赢得了独立,独立后却充满了暴力和不宽容。种姓制度也没有得到改变,将近两亿人一出生就终身是‘不可接触者’,只能做卑下、与污物接触的工作,我称呼他们是‘哈里真’,是神的子民。现在我仍常常听到他们的哀怨:神啊,为什么要让我生在这样的国家?我曾经为解救他们而奔走于印度大地,可是,当年我就失败了。”
“听说很多贱民以及他们的领袖阿姆贝伽尔都很恨你。当年你反对贱民自己解放自己,是因为你害怕贱民们把种姓制度的宗教基础——印度教给一同毁掉。你通过绝食来反对。可你也许知道,1956年阿姆贝伽尔和数十万贱民被迫皈依了佛教。”
“我一生都处在矛盾痛苦当中。印度教没有了,印度就不是印度了。可我的哈里真兄弟姐妹们应当和其他种姓享有同等的人权。印度政府在社会、经济、政治方面为哈里真保留一定比例的权利,并非根本性的解决办法。种姓制度源自印度教,也许,印度教应当有一场深刻的改革运动。当年以我的声望我可以去推动这场改革,可是……,这就是我久久不愿转身离去的原因。我的一生有太多的过错和悔恨,可人们却给了我‘伟大的灵魂’的称号,我不敢当……”
我看着他因几十年从事清污工作而破损黧黑的手、脚和脸,突然感到孟买的夜已经很深了,可我不想离开他,只想陪伴他在海滩上蹒跚行走。
“印度是有希望的,印度人有斯瓦拉吉精神,印度已经初具民主国家的制度内涵。”他说。
“什么是斯瓦拉吉?你认为什么是民主国家?”
“斯瓦拉吉是指实行自身完善和精神自主。而一个不必依靠更多的政府干预就能顺利而有效地管理其事务的国家是真正的民主国家。另外我也赞同社会主义,我理解的社会主义是社会始终公平,而政府只在最小范围内存在。”[NextPage]
“你认为印度人和印度做到了吗?”
“看来你我都在关心这一点。去年,也就是印度独立60周年的时候,一位曾担任联合国副秘书长的人说:2004年,在这个印度教人口占81%的国家里,信仰天主教的国大党主席索尼娅·甘地把总理职位让给锡克教徒曼莫汉·辛格,而最终的职务任命是由穆斯林总统阿卜杜尔·卡拉姆签发的。你或许知道,从前有一位‘不可接触者’纳拉亚南也曾出任印度总统。正是印度宽容、多元、容许竞争、权力相互制衡的政治制度,几十年来把一个在宗教、族群、语言、种姓、利益上非常复杂的印度团结在了一起。当然,印度人离一个高度幸福的理想社会还很远,我每天都在为他们祈祷。”
“你被认为是一位非常虔诚、仁厚的东方圣者,你曾勇敢地反抗西方,但现在许多西方人都在向你学习,向印度文化学习:非暴力运动、生态主义、素食、亲近自然、练瑜伽和静坐、听印度音乐、学习印度的宗教哲学。你觉得印度可以帮助和引导现在的西方吗?”
“东西方应该互相帮助。西方的社会主义和民主制度对世俗社会的建设也有很大的帮助。当然,如你所知,印度的长处是追求梵我合一,在广阔而永续流动的宇宙中追求解脱、追求灵魂的自由。跟我一起念好吗——我发现,在死亡之中永存着生命,在虚假之中永存着真理,在黑暗之中永存着光明。”
“我被挑选出来承担这样的命运”
我念了。我继续随着他,走在深夜的海滩。似乎在夜里更容易看清周遭的世界。这是我向背包旅行者们提出的一点建议。
1月30日,甘地长子哈里拉尔的后代将代表早已去世的哈里拉尔把甘地的骨灰撒入这附近的大海。甘地在忙于国事时疏于顾及自己的家庭,他对哈里拉尔严厉而又冷淡造成了后者的逆反性格(皈依伊斯兰教、自我放逐、没有出席甘地的葬礼)。
“你看过《甘地,我的父亲》这部电影吗?”
“没看过,但我听说了,是根据哈里拉尔的自传拍的。他埋怨我一心只做圣人,却不关心儿子。”
“你懊悔吗?”
“我确实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同样,我也对不起我的妻子,让她受了太多委屈。当时我确实认为,对家庭的爱会妨碍对印度的大爱。为了印度我牺牲了自己的家庭,我被印度挑选出来承担这样的命运,我希望每一个人家庭幸福。”
“哈里拉尔已经原谅你了。他的后代将会在海上执行那个庄严的仪式。”
“谢谢他们到海上与我见面。我也喜欢印度的海。印度有山、有河、有海,温暖的印度洋和恒河一样护佑着印度。”
“你记得1930年的那次食盐进军吗?当时你们长途跋涉来到海边,为的是打破殖民政府的盐业垄断,为印度人夺回自制食盐的权利。但英国人驱赶你们,就像我们这边某些城管的做法一样。”
“什么叫城管?”
我做了解释。
“我也祝福他们,他们内心的某处也会有善存在。”
“我想他就是甘地”
“老Y,后来你和……他告别了?”
“是的,他第二天还要捡十几个小时的垃圾。”
“你认为你所看到和听到的都是真实的吗?”
“我想他就是甘地,同时他也是一个印度贱民——甘地一直萦怀执念的印度贱民,他曾说他们家祖祖辈辈都做清洁工。”
(编辑: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