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昱宁
获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的《黄金罗盘》不久前刚刚在国内上映,引起了人们对菲利浦·普尔曼(Philip Pullman)的代表作“黑质三部曲”的浓厚兴趣。平行宇宙、动物精灵、北极秘境??要想完整领略这位“继《魔戒》作者托尔金之后最优秀的盎格鲁-撒克森奇幻小说家”的神奇世界,还是要去看原著。
盘点2007 年的好莱坞巨片,《黄金罗盘》可以算是“雷声特别大、雨点有些小”那种。堆砌型卡司、搏杀型投资、地毯式宣传,最终换来首周北美票房冠军纯属意料之中。虽然以投资回报率来衡量,电影赚来的利润大大小于片商的预期,但这并不妨碍原著小说再次进入魔幻粉丝以及网游玩家的视野——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在英国,有一个叫菲利浦·普尔曼的人,写过一部以“黑暗物质”(His Black Material,以下简称“黑质”)命名的三部曲,《黄金罗盘》只是其中的第一部。
写儿童文学的牛津教授
菲利普·普尔曼今年62 岁。探究其人生轨迹,似乎可以充分验证“多元文化影响催生想象力”的模式:幼年时他随父母频繁迁居,足迹踏遍英格兰﹑津巴布韦和澳大利亚。这种游历对于普尔曼,不仅意味着他的眼界为之开阔,也意味着某种在人情世故上的早熟。“父亲是个飞行员,一个爱惹麻烦的人,他向别人借钱却无力偿还,和其他女人有染,直到和母亲分居……”普尔曼曾在文章里这样写道, “有时我觉得他还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躲在那儿,也许已经隐姓埋名了吧。我倒是很有兴趣见见他。”伤痛也好,无奈也罢,到了普尔曼笔下,一律成了泛黄的童话。
高中毕业后,普尔曼考入牛津大学英语专业。25 岁开始,他先在牛津的几所中学任教,最后在威斯特敏斯特学院扎下根来。在他班上听课的学生有理由庆幸,因为据说普尔曼热爱教学,而且曾大声疾呼:对于考试的过分关注和排得满满的课程表使学生缺乏足够的时间和自由来欣赏充满想象力的、具有人文气质的文学。
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观念,普尔曼才在本来已经十分充实的业余爱好(他喜欢画画﹑木雕和弹钢琴,虽然家人都投诉他的钢琴水准实在泛泛)里又加上了写作。若是粗略划分,在他已经出版的20 部左右的作品中,大部分都可以归入儿童文学。但他编织的奇幻情节之下,往往深藏着英国传统文化的底蕴,那种充满维多利亚时代风貌和托尔金真传的韵味。因此,他在英国建立的庞大的读者群,年龄层次拉得天高地远,合家老小共读普尔曼的场面,并非艺术夸张。相对而言,普尔曼的早期作品《雾中红宝石》、《北方阴影》、《井中之虎》等都只能算是大师的练笔,他的文学理想的真正释放,无疑还是在从1996 年一直写到2000 年的《黑质三部曲》里。
在平行宇宙之间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合适的支点,一根足够长的杠杆,我可以撬动地球。
“黑质三部曲”的读者,大可以把这句话偷来,改成:给我一支笔,一个像菲利普·普尔曼那样的脑袋,我就可以创造一个世界—不,是好多好多个世界。因为在普尔曼的故事里,宇宙由无数平行的世界组成,世界与世界之间靠窗口出入。你在这个世界活得不痛快了,只要弄到一把刀—当然是有魔法的神刀,就可以割开窗口,换一个世界轻松轻松。然而—小说里永远有“然而”—打开一扇窗户,就意味着制造一个妖怪,带来一场灾难……
幻想小说玩到世界水准,上天入地当然不在话下,吞吐宇宙的野心在结构之树抽枝爆芽时就昭然若揭;然后,随着情节的推进,人物的丰满,作者自己创建的整套体系,他对世间万物的重新解释、排列、组合,终于逼得读者头脑里那些现成的逻辑框架、规章制度暂时让位—如同被大卫·科波菲尔催眠,如同看一幅埃舍尔的作品,呆呆地凝视中人困在内部循环不息的封闭城堡里,不知如何是好。无形中,你给纳入了作者的轨道—荒诞然而迷人的轨道。
若是怀着上述成见去读《黑质》,一定会期待自己的智力经受如同太空行走般的失重状态。失重也确实是失重了:目送着此世的少女莱拉和彼世的少男威尔携手踏上拯救世界之旅,一忽儿看看科学的笑话(带电粒子、极光、尘埃……),一忽儿又捅捅宗教的软肋(亚当、夏娃、原教旨……),天马行空、汪洋恣肆之类的词儿,会自动跳出来《黑质》所领受的那些国际大奖多半就是为了表彰这样的天马行空吧。在这些奖项中,既包括了相当于儿童文学界之“诺贝尔”的“林格伦”奖(奖额高达60 万美元),也有一般只颁给纯文学作品的“惠特布莱德文学奖”。
关于灵魂的童话
然而,意外地,我们同时又看到了那么多温暖的、可以让人心头一动的细节,思绪每每在飘渺得如同氢气球般直冲云霄时又被拉回地面—我们所熟悉的这个地球的表面。比如,在莱拉的世界里,人的灵魂是一个以动物形式存在的精灵,可能是一只鸟也可能是一头大象。这精灵与人的肉身形影不离,乍一看类似于人牵着宠物,不过这“宠物”通常与人性别相反,你是男人,她就应该是只雌鸟;精灵有自己的名字,看得见摸得着,但不需要吃喝拉撒,人一死便化为乌有,不用费神葬他(她);反过来,人活着的时候,精灵是不能死的,甚至不能与人相距太远;精灵一旦湮灭,生命亦将不复存在。更好玩的是,人在长大之前,这精灵的形状是不定的,今天是鸟明天就可能是大象,可以根据意愿与需要在刹那间从大象变成小鸟。然而,童年一旦告终,精灵便停止变形,鸟就是鸟象就是象,孩子就是孩子大人就是大人。
我们毕竟都是大人了。因此,看到书里有那么多围绕精灵展开的细节,便忍不住自动将普尔曼寄寓在这个独特意象上的暗码,用地球上知识分子的公式一一解开:灵魂与肉身既分离又互相依存的关系,原始的性冲动,童年之无限可能对比成年之覆水难收……一样讲灵魂,《失乐园》、《神曲》乃至《浮士德》写得那么阴森可怖,普尔曼却表现得如此轻巧,如此富有动感。“没等莱拉把话说完,库尔特夫人的精灵(是只猴子)便像一道金光似的,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没等潘特莱蒙(莱拉的精灵,一只鸡貂)有什么反应,便把他按在地毯上……”如此鲜活地刻画灵魂与灵魂的交战,确实仿佛找到了一个现实主义的写法够不到的支点;普尔曼靠着这支点,大笔一挥,轻轻撬起的,恰恰是许多现实主义作家穷尽笔墨力求表述的理念。所以,不难理解,“黑质三部曲”在国外发行的千万余套里,成人读者的比例始终相当可观。
不过,写给儿童看毕竟是它们的初衷。因此,上述句子到了孩子眼里,热闹程度一定不会比哈里·波特骑着扫帚跟巫婆打架低;拍成电影,充满了罗盘、神刀、披甲熊的画面也绝对不会比《魔戒》难看,当然,砸在电脑动画上的银子也一定不会少。如果电影公司仍然按原计划将三部曲(后两部是《魔法神刀》和《琥珀望远镜》)依次拍完的话,那么,可以想象,最后的高潮一定落在莱拉与威尔的永诀上:眼睁睁地,他们被宇宙间最后一道窗口永远隔开。他们约定,每年有那么一天,会来到窗前,在彼此的世界里,感受心爱的人,离自己这么近,那么远……
如此“求不得、爱别离”的结局,是连大人读了都要觉得不忍的。对于孩子,也许这是一套应该慢慢读完的书。最好是从十二三岁一直读到十七八岁。这样,当他(她)合上第三部,心里被那扇永远打不开的窗轻轻刺痛的时候,他(她)的“精灵”—小鸟也好大象也好—会在“定型”之前,深深地懂得,什么叫做爱。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