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5年底我国政府提出建设“一带一路”(“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方针后,文化界便随之兴起了一股丝路热潮。
除了大量召开相关学术会议之外,丝路历史乃至新清史、内亚史、中西交通史、边疆史地等专门学科的知识也前所未有地涌入公共话语中。近年来出版界不算景气,实体书销售更是持续萎靡,但与丝路相关的优秀图书接连涌现,使人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如果对国内一些出版社的未来计划有所了解,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丝路风潮”只是刚到潮头,远未完结。
1、《丝绸之路:一部新的世界史》与《被遗忘的海上中国史》
《丝绸之路》创造了一个销量奇迹。
以制作超级畅销书闻名的读客图书公司拥有业内最顶尖的营销能力。举例而言,外国文学的老牌强社上海译文签下英语世界的现象级历史小说《圣诞春秋》并出版后,销量平平,以致业内一度认为中国读者不喜欢读欧洲历史小说;但读客出版了同一作者的《巨人的陨落》一书,竟狂销30万册。
历史、社科类图书与文学尤其是类型文学类图书还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当极少涉及社科类图书的读客推出《丝绸之路》并重点营销推广时,还是让人颇有大跌眼镜之感,毕竟与其巨大投入相称的,是不小的风险。然而,《丝绸之路》目前已经将近百万册的销量,则再次证明了读客营销能力的强大与选题的眼光。
彼得·弗兰科潘 (Peter Frankopan)为牛津大学拜占庭研究中心主任,丝路历史并非其本行学术领域。他的野心是要论证世界史的中心从来都是以丝路(或者说波斯)为中心,而不是以地中海为中心,而且这个世界史的跨度,是从文明诞生直到今天(而非丝路开启到航海大发现)。
在所有出版过《丝绸之路》的国家,这本书都是畅销书,无一例外,在欧美知识界更是引起了广泛讨论——虽然这种“讨论”是以争议为主。更可惜的是,这本书的质量并不与其销量成正比。下图即为北京大学罗新教授在微博上指出图书中的翻译错误,仅仅校对了两三页,错误便已密密麻麻,令人尴尬。
继陆上丝绸之路后,读客马上就要跨入海上丝绸之路的领域——他们计划推出康有为外孙、罗昌与康同璧长子罗荣邦教授的遗著《被遗忘的海上中国史》(China as a Sea Power)。在未来的一两年内,海上丝绸之路的相关图书很可能和丝绸之路图书一样,又一次扎堆出现。
2、《撒马尔罕的金桃》与《消逝的启蒙时代》
历久弥新的名著《撒马尔罕的金桃》
与读客的思路不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旗下的甲骨文丛书则在更大的良性意义上改变了当下大陆社科图书的面貌。
他们出版的一本本选题出彩、制作精良、价格却也相当不菲的图书竟都取得了不错的销售业绩。行业在出版社科类图书的时候,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想方设法从装帧设计到用纸等各个环节都以降低成本为首要考量目标,世界史类图书更是成为出版潮流。作为世界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甲骨文也在丝路历史领域交出了数张几乎满分的答卷。
《中国伊朗编》
作为中古史、中西交通史等领域最负盛名的著作(可以与之比肩的,几乎只有劳费尔的《中国伊朗编》),薛爱华(Edward H. Schafer,旧译谢弗)的《唐代外来文明》一直都是该专业师生的必读经典。此书旧版已绝版多年,在孔夫子旧书网卖到天价。甲骨文今年取其副题《撒马尔罕的金桃》出版,可谓独具慧眼。
文化尤其是“物”的交流研究可以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传统名物之学与一般的艺术史、文物史的主要研究对象为“珍品”的交流。珍品具有最高的文物价值与艺术价值,往往流传有序,有些甚至可以考证出自其诞生之日直到现在所有收藏者的名录。
但也正因如此,珍品的交流往往不能反映出文明间更普遍的、广泛的交流情况。物质文化的研究对象则涉及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唐人日常生活所需所用,几乎无所不在薛爱华的视野下——植物动物、食物香料、药材纺织品、颜料矿石、金属制品乃至乐舞书籍等等。通过薛爱华的著述,唐代的中国与世界几乎被再现在我们眼前。
除此以外,该书还告诉了我们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与日本、韩国学习中国一样,中国的方方面面也受到中亚、西亚的影响,没有一成不变的文明,更没有一个自古以来就一以贯之、独一无二的文化传统和独步天下的大中华帝国。
《消逝的启蒙时代:从阿拉伯征服到帖木儿的中亚黄金时代》
甲骨文接下来的出版计划中还有不少重磅的丝路历史相关作品,其中最值得期待的一本是《消逝的启蒙时代:从阿拉伯征服到帖木儿的中亚黄金时代》(Lost Enlightenment: Central Asia's Golden Age from the Arab Conquest to Tamerlane)。这本作品全面讲述了从8世纪阿拉伯染指内亚到13世纪蒙古征服近400年间内亚错综复杂的历史,并试图对这个内亚黄金时代的到来与衰落做出解释,几乎值得所有爱好者们拭目以待。
3、《游牧民的世界史》与《边疆的背影》
民国年间,我国的边疆历史地理学范式仍谨守传统沿革地理范式,以二十四史舆地志、各外国传为基本史料,主要考证政区沿革与族群变迁。而彼时的日本汉学早已经借鉴欧洲东方学的方法,满蒙回藏之学大兴,以历史比较语言学为主要方法,以内亚族群天书般的死语言为比勘材料,所获颇丰,名家辈出。陈垣悲叹“把汉学的中心抢回中国”,陈寅恪诗云“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尽皆指此而言。
欧立德
2015年中,王岐山在与著名学者福山的对话中,屡屡提及日本一代蒙古学宗师与右翼史学的代表人物冈田英弘。而在更早些时候,冈田英弘的得意门生欧立德就已经作为“新清史”的代表人物在大陆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他的另一位学生——杉山正明的作品也已经被译介到大陆,他们的思想均与老师一脉相承。
杉山正明最值得阅读的著作为《大漠:游牧民的世界史》。在杉山正明看来,蒙元从不是中国的王朝,而应该是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大帝国,所以杉山正明力主用“蒙元时代史”代替“蒙元史”的说法。
汉语史料与波斯语史料是治蒙元史具有几乎同等重要性的两部分一手资料。汉语史料的优势在于持续时间长,缺陷则在于层层相因,所以多有以讹传讹的现象出现。杉山正明对于汉语和中古波斯语都精通,他以波斯史料为利器,纠正了不少得自汉语史料的陈说,并力主从4世纪直到14世纪,欧亚大陆舞台上的主角是游牧民,而非人们惯常以为的农耕民。
冈田英弘与杉山正明
在另一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著述《忽必烈的挑战》中,他更是力主“13世纪的蒙古帝国书写了游牧民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并成为世界历史的分水岭”这一观点。他认为,现代世界体系的形成,并不是因为欧洲的航海大发现,而是蒙古帝国造就的畅通无阻的欧亚大陆所带来的。
冈田英弘、杉山正明的著述在近年来引起的影响几乎是现象级的,晚近三联又出版了《蒙古颠覆世界史》。此外,冈田英弘《从蒙古到大清》与《日本史的诞生》两书版权早已被国内出版社买下,但能否顺利出版尚未可知。
拉铁摩尔与蒋介石
中国传统史学的缺陷并不仅仅体现在对域外语言的陌生这一点上。20世纪是社会科学的世纪,历史学中社会科学更是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在中国边疆民族史领域,拉铁摩尔以一个社会学家的眼界和学养,借鉴了美国史中边疆学派的观念,开创了崭新的范式,他的跨时代名著——《中国亚洲的内陆边疆》改变了整个中国边疆民族史的论述格局。是拉铁摩尔首先从生态环境、民族、生产方式、社会形态、历史演进等方面把长城沿线分为了的四个区域(东北、新疆、内蒙古、西藏),并揭示了中国内地与上述四个地区边疆地区各自不同的互动依存关系,自此以后,中国的边疆民族史再也不是单纯的“自上而下”的史地考证。
袁剑《边境的背影:拉铁摩尔与中国学术》
袁剑先生《边境的背影:拉铁摩尔与中国学术》重新回顾了这位几乎被遗忘的学者的传奇人生,并从知识建构的角度梳理20世纪初至今中国学界(甚至包括政界)对于拉铁摩尔及其理论的接受过程,是一本绝不应该被忽视的优秀作品。
4、《丝绸之路新史》与《中亚文明史》
中亚文明史
想要透彻了解丝路、内亚的历史,除了上述在晚近引起热议、剑走偏锋的专门著述,有一些更为基础的大部头著述才是更应该首先阅读的。
这些著作至少包括:余太山的《西域通史》与《两汉魏晋南北朝正史西域传要注》,前者是最为平正、详实的入门读物,后者则是对西域历史最重要一手材料(二十四史中的《西域传》)的直接解读。张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几乎把汉文传世相关史料搜罗完备,冯承钧的《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论著汇辑》则几乎搜罗了当时所有东方学家最重要的学术论述。
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编、六卷本巨著《中亚文明史》汇聚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相关领域最优秀的学者,广泛吸取最新的研究成果,代表了迄今为止对于中亚研究的国际最高水准。但与上述虽然基础、部头却大得令人生畏的著述不同,近年来倒还有一本学术水准值得信赖、部头又特别适合培养兴趣和入门的书——《丝绸之路新史》。
作者芮乐伟?韩森(Valerie Hansen)是耶鲁大学历史教授,丝路与西域的历史是她的老本行,她与中国学界更是有相当多的交流。这本书被梅维恒评价为“是对这个话题最可读和最可信赖的历史描述。作者在原始文献和优秀学术成果的基础上,使用了大量一手调查资料以及对馆藏文物的广泛研究”。
韩森教授
作为这股丝路图书出版热潮的代表通史性著述,韩森的“新史”有其独一无二的价值。这本书与一般的丝路历史著作截然不同,一般来说,丝路通史或以时间为经、路线为纬,或以路线为经、时间为纬;韩森竟摒弃了这两种惯常的写法,全书主体部分分为七个章节,分别写了七个地点——楼兰、库车、吐鲁番、撒马尔干、长安、敦煌以及于田。这七个地点在地理上不能连贯为历史上丝路双线的任何一条。
韩森这样推陈出新是有她的道理的——这是一部去魅之书,她想要打破笼罩在丝路上的种种充满异国情调的美好神话。于是,她笔下的丝路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那个所谓的以贸易和商业连接了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在历史上并不存在,而纯粹是后人的想象。与那些承载了诸多珍宝、几乎从欧亚大陆的西头一直到东头的长途贸易不同,在丝路上发生的,只是广泛产生于几个相邻的点之间的小规模的短途贸易。
《丝绸之路新史》书影
所以,即使存在着一条“丝路”的话,它也从来都不是商业的,而只能是文化的,甚至在更大意义上是后人臆想出来的——无论韩森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观点正确与否,后世各持己见的历史学家都会为此而争破头皮吧。
(实习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