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是指可以运用知识,取得生存条件,充实生活内涵,推敲生命意义的人。所谓取得生存条件,是指可以借着专业的知识、技能,得到工作,能够生存下去;充实生活内涵,是指因为受过教育,可以看书、听音乐,可以了解许多事,丰富生活内容;推敲生命意义,是最难的,因为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真正的意义为何,我们一辈子都要去推敲。所以"知识分子"的基本特色是"知识",而这种知识是开放的,不断向着未来、向着无限可能性开放的。
这样的知识分子到底需不需要儒家呢?又需要什么样的儒家?儒家应该是一套知识系统,而这个系统应该合乎哲学的标准,以至于可以让知识分子在了解之后,对他的生命有帮助,也就是"安身立命"。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所关怀的事情有四个层面,所以我们也就分由四个段落来谈。
自觉与幽暗
这是谈到人与自己的关系。任何一种哲学的开始,一定起于自觉。一个人觉悟到自己是一个主体,可以从事思考。经由自觉发现到自我与别人不一样时,这个自我有什么内涵,该如何去理解、表达这个内涵?
所以我提到幽暗。西方人(如基督徒)讲原罪,可是中国人不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有恶的倾向,或者背负着由祖先而来的一种罪过,因为这样讲似乎太牵强了。中国人喜欢讲"人性本善",可是这样又有点不符合事实,就是中国人在历史上并没有因人性本善,或者因为了解儒家,所造的罪恶就比西方人少。一种正确的人性理论,不应说是中国的或西方的,而应具有普遍的解释效果。这时,我们就要提及"幽暗"的观念,就是人性有其负面的因素。
我们谈起《论语》时,喜欢提到正面情况,好像《论语》中充满人生各种光明的想法,其实不然。孔子说过一段话:"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从,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7.3;以编号代表《论语》之篇章,以下同此。有关其内容之解说,请参考本文作者解读之版本。)一听之下,我们就可以知道,除了"学之不讲"是与"老师"的身分所负担的责任有关外,其他三项都是跟他本身的状况有关。也就是说,孔子常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可能错误的状态下,这是孔子啊!他从不觉得他处在一种光明正大的状态、具有伟大卓越的人格。他的学生曾子也有名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1.4)都是由反面来看,所以中国人说"反省"很有道理,就是从反面思考自己。从反面来看,才能对照出自己做到的程度,这也就是自我要求。
所以自觉,是要从负面来审视自己有什么缺陷,也就是肯定了生命有幽暗的一面。我们讲"人性本善"好像很难从《论语》中找到依据,孔子最好的学生是颜渊,孔子说他"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他的学生只有"日月至焉而已矣"(6.7),这说明"心"和"仁"是两回事,像颜渊那么好的学生,也只是可以比较长一段时间不背离仁道而已。所以《论语》中讲到"恶"的是比较多的,譬如孔子说"六言六蔽"(17.8)也就是六种美德和六种弊端,说明任何一种美德,如果缺乏正确的认知,就很容易得到相反的效果,所以他很强调立志向学。"学习"一词在儒家中是很重要的概念,也就是说,他肯定人有理性可以学习不足的、不知的事物,经过学习,得到一个脱胎换骨、改头换面的机会,使人到达一个新的状况,而这新的状况,又可以使生命不断提升。
所以人生不是一个平面的过程,是一个立体的过程。不是说从生到死,一步步走下去,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问问自己,走在哪一个阶段。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2.4)一步步上去,不断在学习、反省和自我鞭策的路上前进,于是"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19.5)。儒家没有什么秘诀,就是每天学一点新东西,随着时间的进展,让自己的知性能力也不断地成长。
孔子很怕两种人,一种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15.17)孔子说这种人"难矣哉";另外一种人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17.22),他很担心人只是活着,生命不应只合乎必要条件地活着,活着还需要充分条件,使人的特性凸显出来,充分成为一个人。自觉与幽暗,就是每个人都应有自觉,可是我们更要小心人性中幽暗的一面,也就是我们的惰性。所以从宋明以来所宣扬的"人性本善"的学说需要重新思考,以我研究儒家的心得来说,应该是"人性向善"。"向"这个字就显出生命有自由、成长、自我要求、不断提升的动力。
自我与群体
这是儒家说得最多的,也正是儒家的菁华所在。关于知识分子需不需要儒家,这里就可以得到肯定的答案。一九八二年在巴黎举行了一场会议,参加的人都是诺贝尔奖得主,他们讨论即将来到的二十一世纪,需要什么样的思想,当有人提出"孔子的思想"时,没有任何人反对。很可能他们所认识的孔子,只是教科书上的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5.24),这句话被视为银律,而金律是"己所欲,施于人"。金律是比较积极的,可是用在人与人之间,有时会造成压力,教人吃不消。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在人与人的相处上反而好,这是不把自己主观的想法、作法强迫地加到别人身上。与会的学者都认为孔子的思想应该最适合将来的社会,因为他提到了"自己"和"人群"的关系,讲得非常好。
同时我们知道,儒家讲到自我与别人的关系时,是有分等差的,也就是从血缘关系到与人群的关系,从近到远一步步推出去。我研究哲学二十几年了,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儒家是说得最恰当的;而就人性论来说,儒家也是说得最妥当的。因为它从人的生命切入这个社会开始,先把宗教、艺术放在一旁,直接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讨论。由此可以归结出儒家有三个特色:第一、重视传统。而传统一定要与教育配合,才能传承,所以重视教育。第二、关怀社会,以前儒家的学者一定要做官的,因为除了参政,没有机会发挥他们关怀社会的抱负,所以强调政治。第三、透过道德修养,追求人生完美。儒家认为,完美的人生必须具备道德修养,所以重视德行。
从这三个特色,我们可以看到,儒家非常入世,它厘清了人际关系中许多的混淆与复杂。换句话说,何谓"善"?善就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每一个人碰到别人的时候,他都要想到,怎么对待才完美,而这个"别人"是没有限制的,也就是可以推广到天下人。儒家认为,一个人不管如何有品德;如果不能入世关怀人群,使整个世界、人类因为他而更美好,那么这种品德毕竟只是空中阁楼而已。道家中有很多隐居起来的圣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可是儒家中没有关起门的圣人,所以儒家讲个人与群体时,是坦坦荡荡,把自己放到人群里面的。
可是问题又来了,人与人的关系可不可以很理想地统统做到呢?一个好父亲一定是个好儿子吗?一个好丈夫一定是个好朋友吗?太难了!因为人与人间的关系是多重的、复杂的,人只要活在世界上、与人群互动一天,便会觉得有所不足,有更高的境界可以去追求。这就是儒家,常常觉得不足,觉得有压力,所以曾子说"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8.7),这是很大的压力,可是如果只看到压力,还不是儒家,压力和快乐同时出现,才是儒家的特色,正面看待世界,了解人性向善,使个人与整个世界的人都有适当的关系。
自然与环保
一般人认为,儒家在这方面比较弱,说得较少,这点我们同意,因为古代并没有污染的问题,所以也就没有谈环保的必要,这是时代的限制。那么,儒家对自然抱持什么态度呢?
基本上,儒家是以"人"为本位,发展出四个立场:一是竞争。古代的人和大自然的竞争很激烈,孟子曾说,圣王,譬如文王、武王,他们要驱除中国的四种猛兽,虎豹犀象,使人们可以安心生活。二是利用,利用大自然可以使人类的生命更为安全,更加发展。三为保护,例如各种天灾人祸造成自然界的危机,我们要加以保护。孔子也是会打猎的,只不过孔子射鸟时不射巢中栖息的鸟,钓鱼时"钓而不纲"(7.27),这是仁者"取物有节"的表现。四为欣赏,这是最高目标。《论语》中曾皙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11.26)这种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描写,是《论语》中得到孔子赞赏的少数篇章。其他的学生要当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孔子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因为那是学以致用的,而且要靠外在的条件才能实现,可是与大自然的和谐快乐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信仰与宗教
这是最难讲的一点,也是今天认识儒家的关键所在。研究儒家的人常常谈到前面三点就停了下来。我先说一个事实,恐怕诸位很难想象,孔子每天吃饭前"虽疏食菜羹,必祭,必斋如也"(10.11),也就是虽然是粗糙的食物,可是一天三顿饭前,一定先恭敬地祭祀,怀念先人。由此可知,孔子每天想着他和超越的力量在一起,也从来没有否定过鬼神的存在,祭祀时也是"祭神如神在"(3.12),就好像祖先真的在面前似的。今天我们看一个人祭拜时恭敬虔诚,都会觉得那是适当的,可是,我们不会问佛、上帝,到底在哪里?如果一定要问祂们在哪里,那就是我们先把问题想错了,认为他们一定要占有一个地方,才能与人建立关系,这是不对的。超越界的确是不可知的,可是不可知不等于不存在。
世界各大宗教、哲学都不会说,"人"只有身体、心理两个因素,因为这样的人太简单了。身体一定会死,而身体一死,心智就不能运作了,这样并不符合我们所了解的人。所有的宗教、哲学都会强调人还有一个"灵"。灵,可以说是很玄,是soul,灵魂;或是spirit,精神。换句话说,灵就是给自己的生命特别意义的能力。譬如说,人可以在贫困中感到快乐,这种快乐是人在理解了一些道理后,再进一步,推到根源,感受到自己与宇宙的相通、合一的体验。这种体验与身体无关,身体可以穷困,而心理能力上,认知的范围还是很有限,可是灵的精神力量表现出来后,却可以跟上下古今整个精神相通,可以摆脱所有的压力,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这是我们说到儒家时,特别要强调的。
我们常好奇儒家对人生的目的有什么看法,可是我们又害怕听到"行善避恶"这样的答案,因为既然宗教也都是教人行善避恶,我们又何必需要儒家呢?可是儒家的行善避恶,不是出于一种独断的教条或权威,而是从经验出发,作理性的解释。很多人问我:"儒家能不能与宗教配合?"其实它们是不冲突的。原因在于所有的宗教所谈的,是生前死后的问题,人生只是一个阶段,只是生灭流转的过程,不是重点。宗教鼓励人们忍受生命中的痛苦,因为死后可以进入一个平静安详的涅盘世界,或者天堂。而儒家谈的是生死之间的问题,也就是当下的生命,认为这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一切。所以孔子讲到他的信仰经验时,特别值得我们注意。
孔子本身重视的是信仰,而较不重视宗教。宗教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制度化的组织,所以讲到宗教时就会强调有什么教义、仪式、戒律;信仰则是人和超越界建立的关系。宗教是随时代、社会的特定情况转化的,可是宗教的本质不变,本质是什么?就是信仰。现代知识分子,需要的是一种开放的心灵,这样的开放,不能只向时间开放,也要向超越于时间、空间的超越界开放,也就是保留一个空间给信仰中的密契经验。
结语
我们今天提出"知识分子需不需要儒家"的问题时,我觉得需要,这有很多理由:第一,儒家是一个相当完整的系统,涵盖了从个人自觉开始,一直到和超越界的关系,也就是信仰;第二,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代表生命是不能静止的,必须不断地自我超越,从自我超越到群体、超越到自然界、再超越到超越界;第三,生命是不断提升的过程,人生的境界是有高低的,其标准就是心灵开放的层次。当我们把这个系统掌握住,再来问这是个什么时代?
依我看,这是个后现代主义的时代,它有几个特色:一是价值归零。所有的价值都要重新开始设定。二是生活拼凑。现代人的生活内容,没有什么标准,从我们的食物、服装、品味去拼凑而成的。三是当下即是。就是我看到了就算,我没看到就什么都不算。这样的社会为什么需要儒家呢?因为儒家可以在这个价值归零的时代,重新架构一个配合人性的价值系统,这不是礼教吃人,这是符合人性的。对中国人来说,如果没有儒家的思想,人就只是一个人,什么意义与价值都说不清楚了。
二十世纪,有多少学派出现,可是不能否认,儒家中有一些永恒的东西,就是它对人性的洞悉。儒家鼓励每个知识分子,都要对天下人负责,这也是古代以来,儒家的许多圣人,一辈子都在为百姓忧心,永远无法自我安顿的原因。这其中展现了儒家无穷的人文关怀,这种关怀不限于一时一地,而是涵盖现在、未来的所有人类,以这样的胸襟出发,自可顾及以上所说的四个层面。所以现代的知识分子当然需要儒家,不但中国的知识分子,包括外国的,甚至整个人类都需要儒家的思想。
知识分子还需要儒家吗?
(实习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