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早年曾在玉阳山学道,属上清教派。这一派轻丹鼎之术,更注重内视反听、存想思神的意念修炼,受此影响,李商隐十分善于表现和拓展心灵世界。道教典籍也为李商隐的创作提供了大量意象、典故和题材,更有论者指出,其无题诗制题艺术、隐比手法,乃是受道藏秘诀隐文表达方式的启发。李商隐对此应该是有明确意识的,在《河阳诗》中,他曾用“真珠密字芙蓉篇”来形容自己唯美隐秘的爱情诗写作。李商隐同佛教亦颇有渊源,他的诗集里有十来首反映他与一些僧人交游的叙忆之作,还有几篇描写禅悟体验的作品;妻子亡故后他伤怀不已,奉佛之心更加虔诚。尤为特别的是,李商隐在诗歌中刻意杂糅释道二教的语汇,譬如他写过“紫府仙人号宝灯”、“十二玉楼空更空”、“上士悟真空”这样的诗句,“紫府”泛指仙人居所,“十二玉楼”乃道教神仙西王母居住的地方,“上士”之谓出自《道德经》(佛家称大士),而“宝灯”是佛教之名,“空”、“真空”更是佛教概念,人法两空谓之真空,即佛家般若智。由此可见李商隐的释道合流倾向,这种倾向令他的某些晚期诗作折射出三个世界:第一个世界是现实世界,这是个有情而极哀极苦的世界,迎合着释道两家对于现实的悲观主义,反映了李商隐自身的命运遭际;第二个世界是太虚世界,一个极乐极幻极美极虚的世界,显得遥不可及,但诗人又可以从现实世界逃逸其中;然而无论现实世界抑或太虚世界,归根结底是一个真空世界。李商隐通过高超的语言艺术,让一首诗蕴含现实世界,呈现太虚世界,启示真空世界,从而带给我们一种深刻的存在意识。因此,如果说杜甫是一位社会学诗人的话,那么李商隐大概是唐代最具哲学意味和哲学启示性的诗人,一名“存在主义”的哀歌诗人。
李商隐自谓“哀同庾开府”、“容华虽少健,思绪即悲翁”,文学史亦将他列为感伤主义传统的代表诗人。然而李商隐的诗歌实际上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感伤,而抵达对于宇宙人生的一种本体性的悲剧意识和虚无感--虽然他只能通过感伤文学的传统模式来传递这种意识。
“伤别”和“伤春”便是感伤文学的两种传统表达模式。离情别绪是李商隐这位“更赋赠行诗”的诗人经常吟咏的内容,此类篇章在他的诗集里比比皆是;“伤春”是他偏爱的另一主题,有人建议他将大量显得重复的伤春之作加以删汰,他的回答是:“君问伤春句,千辞不可删”。李商隐曾以“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推许杜牧,其实他本人何尝不是这样的诗人?对于时间的流逝以及随之而来的生离死别,敏感、深情的李商隐始终怀有刻骨的哀愁。而他最动人也最深晦的一首“存在与时间”的哀歌,无疑是《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向称千古诗谜,目为咏物诗乃刻舟求剑,钱锺书说是以瑟喻诗则有些过度诠释。钱先生立论的一个重要依据是:《锦瑟》被排在诗集首位,“自题其诗,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问题是李商隐固然可能将一首极具涵盖性、代表性,他亦颇为自赏的诗作置于集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创作此诗时是当成序诗来写的,且不说诗集也未必是他本人编订。
本诗显然是一首寓托之作,其第一层寄托并不难解,李商隐写《蝉》《流莺》《北禽》,写《灯》《野菊》《哀筝》……其实都是写自我,这不过是诗人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的惯用手法,《锦瑟》也不例外。这件乐器与李商隐的相似之处在于:锦瑟五十弦如商隐年近五旬,锦瑟可奏出音乐如商隐能写下华章,且瑟之乐哀如其诗悲,锦瑟之锦亦可形容其人格之美,正如他在《崇让宅东亭醉后沔然有作》中所写:“声名佳句在,身世玉琴张”。而锦瑟不仅自喻也喻人,无论怀令狐楚家青衣说,还是悼亡说,均推测锦瑟喻指李商隐的爱人,这是因为五十弦之瑟与素女或湘妃的传说有关。素女是精通音乐和房中秘术的女仙,《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李商隐则有“素女悲清瑟”的诗句。瑟与湘妃关联源于《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湘灵”即湘妃,李商隐的《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中那句“雨打湘灵五十弦”,即用此典;而《碧城三首》之“赤鳞狂舞拨湘弦”,以鼓瑟意象性地描写性爱。无论素女、湘妃,还是鼓瑟的绮艳、动情意味,均使锦瑟可以象征跟诗人有过肌肤之亲和深切爱恋的女子。《房中曲》之“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拿锦瑟与亡妻作比,而《锦瑟》之锦瑟引发的追怀不仅仅指向亡妻。基于锦瑟的双重寓托,《锦瑟》一诗既“抒怀”又“怀人”,李商隐之高妙,恰在于这两方面天衣无缝地融为了一体。
“无端”又是个耐人寻味的词语。除了《锦瑟》,李商隐诗集里还有四处“无端”,其含义或与有意相对,如“人岂无端别,猿应有意哀”(《晋昌晚归马上赠》)、“秋蝶无端丽”(《属疾》),或指人生无由、世事难料,如“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为有》),或形容触绪纷来、错综莫名,如“今古无端入望中”(《潭州》)。“锦瑟无端五十弦”之“无端”似乎包含了上述这些意味,这句诗因此可以理解为:诗人无意间看见那张锦瑟,其“五十弦”让他想到自己忽忽已年近半百,顿起人生无由之慨,一时触绪纷来,百感交集(“五十弦”的另一喻意)。“思华年”三字,乃一篇之骨,坐实这是一首“今昔无端入望中”的追忆之诗,确切地说,是在垂老之时追忆自己的青春年华。
颔联的“晓”、“春”呼应“华年”。“庄生”是道教经典人物,“望帝”是古蜀国君,这两个人物象征了李商隐青年时期的两种重要经历:修道与入仕。二十岁左右时他曾修道玉阳山,醉心于(“迷”)学仙,用他的话说:“兼之早岁,志在玄门”(《上河东公启》)。这段经历对他影响深远,但时间并不长,“晓梦”一词除了虚幻还有短暂之意,譬如李商隐写过“三百年间同晓梦”(《咏史》),咏叹南朝的短命王朝。此外,李商隐当然有着雄心勃勃、满腔热忱的庙堂抱负,如“望帝春心”。与此同时这两句诗也是“怀人”语,追念他爱过的两个女人。在仙境般的玉阳山,李商隐跟某位女冠发生了恋情,其诗集中诸多关于女冠的爱情诗可以证明这一点,那位女冠就是他所“迷”的“蝴蝶”。李商隐使用“迷”字往往跟女色有关,其《思贤顿》“空闻下蔡迷”,用了《登徒子好色赋》“东家之子”“惑阳城,迷下蔡”的典故;《中元作》是一首写给女冠的情诗,内有“不知迷路为花开”之句。“望帝”典出扬雄的《蜀王本纪》:“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委国授鳖灵而去。”李商隐用此典喻指那桩对自己政治生涯有着巨大影响的婚姻。李商隐所处的时代党争异常激烈,他的恩师令狐楚属牛僧孺党,但令狐楚刚去世,李商隐就转依与李德裕党亲厚的王茂元,并娶其女为妻,这在牛党人士看来简直“诡薄无行”,于是李商隐的美满姻缘,也注定了他一生落魄的命运,“党局嫌猜,一生坎壈,至此基矣”。“望帝春心托杜鹃”即剖白心迹,言自己无意党争,婚姻并非政治投机,与妻子王氏更是真心相爱--“春心”乃爱意、相思,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庄生梦蝶”的典故既可形容学仙的“化境”,又能表现热恋中难分彼此的美妙情态;而“望帝托杜”预兆了未来的悲剧命运。
腹联的“月明”、“日暖”之佳辰仍扣“华年”。这两句言自己修道、功名两无成。以“珠”喻道,典自《庄子·天地》象罔得玄珠的寓言,李商隐的《送臻师二首》“今来沧海欲求珠”,便是用沧海求珠比喻修道;“明珠有泪”乃遗珠之憾,可见修道不成。“蓝田”即蓝田山,据《长安志》载,“蓝田山在长安县东南三十里,其山产玉,亦名玉山”。“蓝田”句联系李商隐的另一首诗《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则其义自现。公元八四九年李商隐入徐州卢弘止幕,《偶成》作于次年春,开篇部分写道:“蓝山宝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琅玕”,意思是卢弘止幕如蓝田山宝肆,入幕本非容易,幕中僚士又皆是佼佼者,如“青琅玕”之上品青玉。据此可知“蓝田”句是对自己幕府生涯的总结:“蓝田”喻幕府,“日暖”指李商隐效力过的所有幕主都对他礼敬有加,尽管如此,他这良材美“玉”却年华虚掷,抱负成空,如“玉生烟”。腹联在“抒怀”之外,继续“怀人”。我们从李商隐其他诗作中已隐约感觉到,那位女冠摇摆于修道和恋情之间,左右为难,《碧城三首》中,“珠”即指女冠:“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那位女冠对李商隐虽是真心相爱(“明”),却拿不定主意,致使无法“一生长对”,“晓”亦在暗示恋情短暂。最终李商隐或因私情败露被逐下山,或因恋爱断送修道然事又不谐于是黯然离去,而那位女冠又留下多少遗恨(“珠有泪”)?他那首《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对此亦有书写,诗中,“我本玄元胄,禀华由上津。中迷鬼道乐,沉为下土民”,便是说他本是老子后裔,有着修真佳质,但因中途“迷”于“鬼道”而沉沦未遂,“鬼道”典出《后汉书·刘焉传》“张鲁母有姿色,兼挟鬼道,往来焉家”,与女色有关。“珠”明而不定,“玉”外温润而内坚贞,这便是女冠与王氏的区别。李商隐家在(蓝田所指代的)长安,因卢弘止亡故,李商隐罢幕归家之时,王氏这块“暖玉”已然“生烟”,夫妻二人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女冠与王氏是李商隐真正深爱过的女子。对于女冠,他用诗歌追怀了一生;而王氏死后,李商隐谢绝了柳仲郢奉上的绝色美姬及续弦提议,“克意事佛”,七年后郁郁而终。有些人根据李商隐的艳诗,想当然地判定他是个浮薄浪子,殊不知剥开他那风流绮艳的篇什,里面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无限深情。然而造化弄人,李商隐一生的所有失败,皆因这美好爱情而起。爱情与厄运相生相克,爱情既是他那终生坎壈中的最大安慰,也是后者的成因,以及留下太多遗憾、令他无法释怀的难言之隐。这一联的“沧海”“蓝田”,隐隐透出沧海桑田的意味,“月明”“日暖”的良辰美景,转眼即是沧桑之变。李商隐的《一片》有云:“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而《锦瑟》正是在“后期”追忆“佳期”之作。
由于李商隐的爱情与他一生的是非成败紧紧纠结,所以他对“此情”的“追忆”,也就是对自己悲剧命运的追思。需要指出的是,“此情可待”之“待”非为等待义,而应解作依恃。李商隐在《梓州道兴观碑铭》中说:“无待而三元共奖”,在《唐梓州慧义精舍南禅院四证堂碑铭》中写道:“理在无言,情殊有待”。所谓“无待”“有待”,典自道教经典《关尹子》:“譬如屋宇舟车,待人而成,彼不自成。知彼有待,知此无待……”《庄子·逍遥游》中也有“有所待”、“恶乎待”的说法,同样是指事物的条件性。故“此情可待”应理解为情不自成,待人而成。这里补充一句,李商隐的“无端”很可能来自《关尹子》的“不可言即道”(用他自己的话说,“理在无言”)。关尹子认为“道”即“无端”:“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天物怒流,人事错错然,若若乎回也,戛戛乎斗也,勿勿乎似而非也。”“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仍扣“华年”,李商隐认为他的命运在“当时”就已注定,其《晓坐》一诗亦有此意,“红颜无定所,得失在当年”,这是用居无定所的女子形容莲幕漂泊的自己,红颜薄命,端在“当年”的“得失”之间。《锦瑟》一诗止于“惘然”,它呼应着首联“无端”、颔联之“迷”、腹联之“烟”,诗人深深地茫然于诡谲的命运、时间的迷楼。
以上这些现实世界的遭际坎坷,真实人生的爱恨离合,全都深隐于诗,即使对此茫然不知,我们也能感觉到李商隐的无限哀伤。“真珠密字芙蓉篇”,惨痛的现实就这样转化为极度唯美的诗篇,尤其中间四联,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太虚幻境,一个时间既消逝又重现的美梦。而“真空”才是《锦瑟》的根本启示,本诗至少涉及《大智度论》所列举的如下之空:“离我所故空”,“因缘和合生故空”,“无常、苦空”,“始终不可得故空”,“以无作解脱门故名为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金刚经》)。而“锦瑟”的根本寓意就是空空如也的时间:“锦瑟无端”即时间没有尽头(无端即无尽,如《庄子·在宥》:“挠挠以游无端”),锦瑟那极哀的音质亦属于时间,锦瑟奏弄出的曼妙的、有情的、亦真亦幻的音乐仿佛时间中的华年,音乐止息后的回味就像时间中的追忆……最终,人灭声灭,听灭忆灭,惟有锦瑟空空,悬置千年。
(原载《读书》2011年第3期)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