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面对国民党北伐之后建立的党国体制,发起“人权与约法”论战的胡适近乎于“以一人敌一国”。这大概是他最勇敢的时候。然而,即便如此,胡适似乎也没有罗隆基勇敢。《新月》里那些流传下来的有光有热的犀利文字,写得最有煽动性与颠覆性的无疑还是罗隆基。结果,罗隆基因文罹祸,进了国民党的监狱。
在追求人权、民主的大目标上,胡、罗两人是一致的。罗隆基通过他的政治学素养对国民党所作的剖析甚至比胡适更深刻、更犀利。但是,在达成目标所使用的手段上,两人截然不同。
从个性上来说,罗隆基似乎是斗士,胡适显然不是。比勇敢,胡适远逊罗隆基。不过,如果比智慧,那就很难说了。
中年时代的胡适,似乎特别青睐“独立”这两个字。1930年代,他所主编的刊物就命名为《独立评论》。1933年5月,胡适在《独立评论一周年》一文中定义了他心目中的“独立”。他认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成见不能束缚,时髦不能引诱。这就叫做独立”。
前面引用的孟子名言,胡适与罗隆基都能做到,但后面一句“时髦不能引诱”,胡适大抵可以做到,罗隆基似乎没有做到。
“人权与约法”论争之后,两人就显示出一些细微的分歧,这一分歧也似乎预示了两人的不同道路。具体一点说,胡适完全做到了独立;而罗隆基,则似乎迷恋于掌声与喝彩声中,走向了“起初领导群众最终却被群众所领导”的道路。
(一)
胡适、罗隆基与国民党展开“人权与论争”之后,许多同情他们的学生找上门来,希望他们领导青年,展开一个争取民主自由的运动。面对“成为学生领袖”的诱惑,胡适严词拒绝,罗隆基则欣然接受了。
当时,胡适与罗隆基都执教于光华大学。光华大学的几个学生找到胡适,希望胡适领导学生,做一大运动,来要求约法保障。胡适拒绝了他们,并在日记中写道:“这几个学生的言论使我感觉不愉快,他们是政客一流人,将来恐于隆基有害。”
胡适的担忧很快成了事实。找胡适失败之后,青年学生很快找到罗隆基,向他提出了同样的请求,罗隆基欣然接受了学生的请求,并很快开始在幕后利用学生的力量来反抗国民党的专制统治。1931年中国公学发生学潮,罗隆基参与其中,并且是其中的幕后人物。胡适在日记中写道:“中公问题如此结束,甚为痛心。大概二月四日的校董会本意由孑民先生暂任校长以救危局,而君武、隆基诸人不明大体,纵容学生去包围校董会。遂成僵局。于是校董会遂把学校送给教育部与党部了。”
此后不久,胡适又在日记中写道:“志摩到北京。我们畅谈别后的事,一是中国公学的事,一是《新月》的事。中公的事,我已知大概,但尚不知隆基玩了许多笨拙的把戏,而君武同他一样见识,遂闹到不可收拾。”
胡适不想让学生卷入政治漩涡耽误他们的学业。在胡适看来,个人主义的精髓在于每个人首先把自己铸造成器,在此基础上每一个个体来争取他们的自由。胡适将公私界限划分得很清楚。他当时是中国公学的校长,但是,他争取人权的行为是他私人行为,与中国公学无关。如果胡适公私不明,他完全可以利用校长的职位来利用学生达到自己的目的。
为了让胡适屈服,国民党党部使出了不给私立中国公学注册登记的下作手段。当时,中国公学的学生为了让胡适当校长,宁愿中国公学不登记。而胡适为了让中国公学登记注册,宁愿自己辞职,他最终辞去了校长一职。
胡适是独来独往的,而曾经是五四运动学生领袖的罗隆基则迷恋于学生的掌声中,他似乎喜欢做领袖。后来,为反对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他还秘密加入了张君劢所组建的国社党。
(二)
1935年“一二·九”运动时,两人的表现就更截然不同了。
作为学界领袖,胡适认为学生的游行示威,虽爱国之情可感,但在当时情形下却有误国之嫌,为此,他竭力劝告学生,希望他们不要游行示威,给日本侵略者以借口。胡适的演讲遭到的是学生的嘘声,甚至有革命学生写匿名信谩骂胡适。
罗隆基则不同,他应学生的要求,频频演讲,鼓励青年学生游行示威。投桃报李,每次演讲,罗隆基收获的都是学生最热烈的掌声。作为“一二·九”运动的积极参与者,韦君宜回忆说:“那个罗隆基,也是一样。这是个大学教授,是我们这些‘一二·九’学生经常请来帮我们说话的人。他家在天津,我就到他在天津的家去邀请过他。他在五四纪念活动时来清华讲过,痛斥胡适等人如何放弃了当年五四的传统。”
审视两人在“一二·九”运动的表现,毫无疑问,比起胡适的“温吞水”,罗隆基更受青年青睐。主张独立的胡适本着“时髦不能引诱”的原则,实话实说。胡适的这些实话让青年学生很不高兴,结果失去了青年的爱戴,成了学生眼中的“汉奸”,罗隆基则顺着青年学生的意思说,围绕着他的,是青年学生无数的掌声与喝彩声。
抗战胜利之后,作为民盟领袖的罗隆基周旋于国共两党之间,纵横捭阖。他滔滔雄辩的口才与言辞犀利的文章,使他成为媒体的焦点,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然而,对于此时罗隆基的行径,胡适却很不以为然。1947年,在写给傅斯年的信中,胡适写道:“外国人对我国的观察也有未可一概抹煞之处。例如老兄不喜欢马帅(即马歇尔),但我曾听一个美国朋友说,马帅对中国人士向不下明白坦率的判语,惟对于罗隆基,则曾坦白的说此人一无可取,且不可靠。此可见马帅不是瞎眼人也。”
此时的胡适显然认同马歇尔对罗隆基的评价。胡、罗二人的政治理想基本一致,但此时此刻,他们在行事作风上则完全不同,最终分道扬镳。
热衷于掌声的罗隆基最终没有做到胡适所推崇的“时髦不能引诱”。在领导群众追求民主的道路上,他最终被群众所误导,成为“群体心理学”学说的又一个证明。
罗隆基的所作所为,不禁让我想起来蔡元培的朋友徐谦。胡适在《福建的大变局》中为我们讲述了徐谦的故事。
徐谦对蔡元培说:“我本来不想左倾,不过到了演说台上,偶然说了两句左倾的话,就有许多人拍巴掌。我不知不觉地就说得更左一点,台下拍掌的更多更热烈了。他们越热烈地拍掌,我就越说越左了。”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胡适颇带感情地写道:“一个前清翰林,妄想领导群众,就这样被群众牵了走,世界多少英雄好汉,几个能逃出那种‘拍花’的迷惑。”
徐谦如此,罗隆基又何尝不是!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