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6年10月30日,在被法国军队攻陷的东普鲁士城市耶拿,黑格尔从住所的窗口向外张望,他看见法国统帅拿破仑骑着马正从街上走过。
几天前,黑格尔将《精神现象学》的手稿刚刚寄走,战事就开始了,他很担心邮路是否仍然畅通,害怕自己的作品毁于战火。正在焦急而后悔的黑格尔,此刻目不转睛地望着拿破仑,脑海里思绪万千,他将这位法国人与自己最重要的哲学概念联系了起来。当天夜里,在给朋友的信中,他情不自禁地写道:“我看见皇帝——这位世界精神——骑着马出来巡视全城。看到这样一个个体,他掌握着世界,主宰着世界,却在眼前集中于一点,骑在马背上,真令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200多年以后,我们今天会看的很清楚。拿破仑的武功和霸业只能煊赫一时,而“马背上的世界精神”,作为黑格尔哲学的一个符号,却四海皆知,存之久远。
什么是“世界精神”?在黑格尔哲学中,此概念与“绝对精神”和“世界理性”相同,都是指世界整体的本质。在黑格尔看来,全部世界史都是绝对精神自我异化又从这种异化返回自身的历史。黑格尔的哲学灵感与其神学背景很有关联,依他的解释,上帝是精神,而人作为能够思维和实践的主体,自身就包含神性,只有在人身上,上帝和精神才与世界发生关系。当然,黑格尔所说的人,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凝聚着人类理想、认识到自己是精神理念的人。这样的人,是人类经过了野蛮、蒙昧、战火、破坏、追悔、反思及如梦初醒般的觉悟才出现的。这样的人是自由的人,他代表着一种新的观念,新的情感,体现着历史和时代的进步,浑身发散着精神的自由之光。
1788年,黑格尔在图宾根神学院学习期间,与谢林、荷尔德林成为好朋友。法国大革命的消息传到德国时,3位年轻人兴奋不已,卢梭是他们的共同偶像,法国的革命激情和自由精神,让他们极为神往。1793年,3人共同种下一棵自由之树,庆祝法兰西共和国成立一周年。
此后有8年的时间,黑格尔在好几个地方做家庭教师。而比他小5岁的谢林,却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在耶拿大学登上讲坛,并建立了自己的学派。谢林早就说过:“自由贯彻全部哲学而始终”,但真正完成了这一任务,建造一个把自由的主题贯穿整个哲学体系的人,并不是才华早露的他,而是多年来在困难条件下勤奋工作、默默地思索着的家庭教师黑格尔。黑格尔的目光更敏锐,看问题更深刻,他尤其反感当时的正统教义和反动政治,他写道:“宗教和政治是一丘之貉,宗教所教导的正是专制主义所向往的,这就是蔑视人类,不让人改善自己的处境,不让人凭自己的力量完成自身”,他质问:“为什么到这样晚的时候,人的尊严才受到尊重?为什么到这样晚的时候,人的自由禀赋才得到承认?”
在黑格尔哲学中,人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绝对精神要通过人的思想和行动返回自身。哲学家反复强调,人之为人的本质,在于自由,自由是精神的唯一真理。
在他看来,那些能被称为“伟大历史人物”的人,如拿破仑,他们的任务就是做“世界精神”的代理人,也即推动自由的扩展和实现。伟大人物都在自己的重大事件中关联着世界精神,他们可以被视为英雄,因为他们不是从现行制度所认可的事物中取得其业绩,而是听从精神的召唤,他们的功绩、事业和行动,貌似他们自己的作品,实则不然,他们不过在完成精神复原自身的使命,不过在履行历史赋予的职责。
而哲学的任务是什么呢?哲学家又是什么人呢?黑格尔说:“哲学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觉醒”,哲学从这样的时刻出发,即当一个民族从自然生活的蒙昧中挣脱出来,当人的内心要求与外在规则产生裂痕,当共同的伦理生活面临解体时,哲学思想就会出现,它要建立一个思想的王国来反抗周围的世界。整天坐在书斋里的哲学家,则是世界精神的“替现者”,他的思想和工作要帮助并加速绝对精神返回自身的归程,他应该有担当这个责任的自觉。
1830年8月27日,是黑格尔60岁生日。此时的黑格尔,已经做了多年的大学教授,并在上一年就任柏林大学校长。在整个欧洲,他都享有隆重的声望,其思想成为普鲁士国家的钦定学说。为了表示对老师的祝贺,他的学生们订制了一枚纪念章。纪念章的正面铸有哲学家的侧面像,背面则是一幅画:画的正中是守护神,右边是一个女性,手执十字架;左边是一个埋头读书的老学究,他头顶上还有一只猫头鹰。这体现了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说的一句话——“高卢的雄鸡总在黎明鸣唱,而密纳发的猫头鹰只是在黄昏时起飞”。
“密纳发”是希腊神话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罗马名字,“密纳发的猫头鹰”是哲学智慧的象征。
黑格尔哲学一大特色,是其历史与逻辑紧密相连的论述方法,是其包罗万象的宏伟的历史感。可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国,偏偏极难获得黑格尔的青睐。在他看来,缺少变化、缺少社会演进的中国,严格说来是没有历史的,“中国很早就进入了它现在的情状,但是因为客观存在与主观运动之间缺少一种对峙,所以无从发生任何变化,一种终古如此的固定的东西代替了真正的历史”。
为写这篇文章,我重新阅读了黑格尔的一些著作,还翻阅了自己多年前的笔记。字里行间,我仿佛看见黑格尔老先生正在灯下思索,他的目光越过欧亚腹地和浩瀚海洋,停留在中国大陆。面对这个“不含诗意的帝国”,黑格尔难以掩饰自己的不满,亘古不变、腐败重浊的专制政体让他厌恶,压抑人的个性、压抑自由、抵制进步的权贵势力,更使他惊悚。他说,东方观念的光荣在于“唯一的个人”——专制君主,一切皆隶属于他,一切权力和资源都被他占有,任何其他人都没有独立的个性、存在与价值,人的自由根本就被埋没了。他认为,中国要走入历史,要取得进步,必须进入精神的层次,在人的主观感性和理性思维中,要有一系列的演变和进化。最重要的,是要尽快确立自由的位置,要认识到自由之于人的意义,认识到自由之不可须臾缺席,并努力在社会中争取自由的权利。
如果说,在黑格尔生活的时代,对自由的强调还仅仅是对法国革命的哲学概括,还仅仅是一种精神理念的话,那么,在今天的世界,追求自由与民主,已经是一切热爱正义和光明之人的共同心声。中国要进步,要融入世界文明主流,在忙于经济建设的同时,也要注重人的精神发展、心智的培养,给予人的个性和自由以更大的空间,这恐怕是黑格尔哲学给人的最明亮的启示。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