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奇的说明:
王元化先生已在今年5月9日永远离开了我们!
下面是我和王先生从今年3月22日到4月17日约两周之内通过电邮的往返通讯共4件,从中我们多少可以感受一位“精神人”或“唯精神主义者”临终时的关注。“拔地苍松多远声”,他留下的道德文章有待我们的发掘。
我和王先生初识是在1992年他来美参加哈佛大学“文化中国诠释与传播”研讨会期间。我们同住在附近的旅馆,一天吃早饭时偶然碰在一起,一边吃一边随意漫谈,不到40分钟。这是我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开完会后,我们就海角天涯,各奔东西,再也没有机会相遇了。18年过去了,他每逢出新书时总会给我寄来一本,有时还反复追问我是否收到。我们书信甚少,有时通通电话,但是似乎有某种思想神灵的神交跨越重洋,持续下来。
今春他出版了精装本《清园丛书》共六册,给我寄来了五册,只有一册《清园谈戏录》还没收到。这促使我集中一段时间对他的著作又大体浏览了一遍,有些文章还仔细地研读了。在电话交谈中,我无意之中透露出自己读了其中有些文章后,颇有感触,但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能成文。他当即就说“先睹为快”,希望我能尽快将这些感想写出来。这又促使我再去细读他的文章。不久就听说他得了恶疾,我想我得尽快和他谈谈我的些感触,也许可以给他带来一些安慰。这是我写这些短信的直接动因。但是我的写作刚刚开头,噩耗随即传来,我的笔触戛然中止。良师益友又缺了一个,天人两隔,哀哉!
这是发表的四封信中,第一封是我在今年3月22日写给他的;第二封是他3月26日的复信(后来兰云告我,这是他一生最后口述的一封信);第三封信是我得他复信后立即给他写的回信。我们的通讯都是由兰云女士用电邮发出。兰云(准确名字为蓝云)的父亲是王先生长达70年的至交,长期以来是王先生的秘书和朋友。兰云有时得费力地把我的文章一字一句地在他耳旁慢慢地读,做了许多沟通的工作,令我十分感激。在我写了这封复信后,由于兰云外出,通讯中断了近十天,直到4月7日我才又给他去了一信。
这里附上我自己写的三封信,一方面是为了便利读者理解王先生的临终思想,同时也表达我个人对王先生品格与思想的点滴感受,系统阐述,有待他日。
林同奇誌,2008年5月21日于波士顿家中
信之一:林同奇今年3月22日致王元化信
元化兄:你好!
近一两个月一直都在拜读你的大作。近年精力大不如前,记忆尤差,堪称“过目必忘”。我一直没有你长年以来做笔记的良好习惯,致使提笔撰文时,往往不得不把参考书摊在地上,随时参阅。看来此后得按你的建议,改变陋习,开始做笔记了。
最近陆续收到寄来的“沉思与反思”、“人物小记”和“三读”,共五本书加上原有的《思辨集》,为我查阅你的理论、观点提供了很大方便。我今日只想简单提一下近来研读大作的一些感触。
一、我记得章学诚在谈及考据、词章、义理三种学问时曾从人的性情入手提出“考据主于学”需“记性”,“词章主于才”需“作性”,“义理主于识”需“悟性”。章氏的“三性”主要指天生的资质或“基因”(?)。你甚严似乎集三性于一身,例如,你力主熔“学术”与“思想”于一灶,你认为两者的统一不仅是“应然”,且是“实然”,其根子实在“三性”。(你的文笔在准确与严谨之中透露出一股炽热与浪漫的气息,实在是“作性”的运作。)
二、你的文章无不发轫于国家民族的劫难和个人生活的遭遇。往往是“灵魂的拷打(煎熬)”与“心灵的解放”并存,是痛苦与欢乐的交集。这是因为正如夏中义所言,你是“融入历史”的思想家。(你自称真正进入“学术研究”领域是在九十年代以后。)胡晓明说你属于一种学者,“他们将其时代生命的体验,一点一滴融入其学术生命(涯?)之中,其学问生命与时代痛痒相关;其思也深,其言也切,这正是一般书斋学者所未能企及的”,此言一语中的。
三、你的学与思都体现了熊十力先生的两句话:一是“沉潜往复,从容含玩”;二是“根底无易其故,裁断必出于己”。你的“学”(“读书”)是如此,你的“思”(“沉思”与“反思”)亦然。你是孤独一人,或攻一书或成一说。一个桩一个桩往下打,一个点一个点地突破,然后缀点成丝,织丝成网。你不写长篇大论的文章或系统的厚书,而出之于零篇散简,可能和你喜从具体事件、人物谈起有关,但细心的读者会从中看出一个大系统。十力先生这两句话寓有深意,可从诠释学和哲学上深入发掘。
四、你的“反思”甚具特色,国内外少见。我猜想这可能和中国文化传统有关,但也融入了西方典型的求真精神。不过依我个人看法,“求真”与“欲善”两者之间,“欲善”仍是支柱,而“求真”其实是一种道德承诺。这可以以你所倡导的“学术良心”一词为证。
五、我这多年来一直在研读史华慈著作,在研读你的著作的过程中,强烈地感到:东哲西哲心有灵犀一点通。
以上几点只是我的一些初步感触,每点几乎都可以发挥成文。匆匆提出,尤望指正。望多珍重。
顺祝 安康
弟同奇上
08年3月22日
又,我的电话不好,通过电话交谈不如笔谈,请兰云多多帮助。
信之二:王元化3月26日的复信
同奇仁兄:
非常感谢你以同情的态度爱护我的心情对我进行了鼓励性的分析和评价。
我现在躺在医院里,已经有五个多月了,什么都不能干了,我说自己已经由一个精神人变成为一个生物人。但是,我是个唯精神主义者,这样的生活实在过不惯,只有隐忍以赴之。
我觉得我在治学方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我热爱我的工作,像热爱我的生命一样。你把我的评价说得太高了一些。我只能说我的记性比较好,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四、五岁时候的童年生活,跟我家里其它人相比,这是比较特殊的。你提到你最近看的那些书,我觉得自己没有作深刻的发掘,也没有作更进一步的阐发,那些观点只有几个比较了解我爱护我的朋友赞同上述的那些文章,可是大多数人反对它们。我自己觉得需要努力的时间还很长,是不是可以把我的一些想法说得更清楚些,让大家可以了解它们。还有很多话,想和你多谈一会儿,但身体虚弱,没有力气谈了。
最后,我想再回应你一条意见,就是做笔记的方法很有用,不要拘于形式上如何整齐漂亮,只要唤起记忆,能够点拨思想就行了。
王元化
二00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上午十时
信之三:林同奇3月27日(北京时间)复王元化信
(同奇注:写此信时,刚好我家的扫描仪坏了,无法将我用手写的信件扫描后电邮给蓝云。我由于福建口音,不会用拼音法做中文电脑输入,只好用英文写此信,直接用电子邮件发给蓝云,请她转交元化先生,后经王丁丁先生译成忠实流畅的汉语,特此致谢。)
亲爱的元化:
我十分高兴能收到你的口述信。能够想象,一位认真而专注的思想家该有多么渴望想要与他人分享其在曲折思想之路上的所得。而我肯定,你更为关心的是你思想的“命运”(即你的思想是否能为他人所理解)而非它可能为你带来的种种赞美和荣誉。在来信中,你称自己为“唯精神主义者”。我认为,你在这里用的“精神”一词与黑格尔当年在柏林大学(1818?)发表就职演说时的用词实乃异曲同工。那么,请允许我姑且将之译为“精神”(geist)。它所指代的东西似乎超越了“思想”,而是一种对真理的无止境的追求。我说得对吗?
你在信中说:“我热爱我的工作,正如热爱我的生命一般。”因此,我想说,你无时不刻在进行着的“reflections”(反思)不只是一种思考的方式,而且还是一种生活的方式。
谈到“反思”,我觉得你一生中三次“反思”里的第二次(即1956年那次)最为关键,因为它粉碎了束缚你思考的正统教条之锁链,让你的头脑得到了解放。同时,我认为你的第三次“反思”则更加成熟,尽管它少了些戏剧性,多了些“平淡无奇”。另外,我还感觉到,随着21世纪的到来,你的思想会随着你学术视野的开阔而变得更为包容与全面,它将更为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你对西方启蒙运动的思考、以及对人类未来发展的深切关注,与本·史华慈(Ben Schwartz)的思想正是遥相呼应啊。
好了,今天就写到这吧。
多多保重,祝好运。
你最诚挚的友人:
同奇
3月26日(美国波士顿时间)
下面是这封信的原文
Dear Yuanhua,
I was more than happy to receive your orally dictated letter. I could imagine the eagerness of a serious, devoted thinker to share with others the findings of his tortuous intellectual deliberations and explorations. I am sure you are much more concerned about the "fate" of your ideas (i.e., whether your ideas would be understood by others) than by the flatters and honor they might bring you. In the letter you mention that you are a "WeiJingShenZhuYiZhe." I think you use "JingShen" here in the sense Hegel uses it in his inaugural speech at Berlin University (1818?). Could I translate it as "spirit"? It seems to refer to something more than "ideas." It refers to an endless pursuit of TRUTH. Am I right?
You say in the letter: " I love my work and I love it as much as my life ." Could I say that your ever-present "reflections’ (Fan Si) is therefore not only a way of thinking but also a way of living.
Talking about "FanSi," I think the second of your three FanSi’s in your life-- i.e., the FANSI of 1956-- is the most crucial. It is crucial in that it shattered the shackles of orthodoxy that had chained your thinking and brought liberation to your mind. But to me the third FANSI seems far more fruitful and mature, although it sounds less dramatic and even seemingly "prosaic." Moreover, I have the feeling that beginning with the 21stcentury, your thinking becomes more encompassing as your intellectual horizon broadens and becomes more global and future orientated. Your reflections on Western Enlightenment and your deep concern for the future of mankind echo much of Ben Schwartz thinking.
Well, so much for today. Take care and good luck,
With warmest friendship,
Tongqi
信之四:林同奇4月7日致王元化信
元化兄,
从兰云处知道你近况尚好,比较稳定。我和兰云说,我会不时给你去信,天涯若比邻。不能到上海探望,电话杂音又太多,太费力,不如写些短信,电邮给兰云,由她读给你听,给你消解病中烦闷。你不必回,如有话由兰云记下,你也不必过目。再说一遍,这些短信仅仅是消愁解闷,不必回。上两封信好像谈到一些近来读你著作的感触,今天接着讲。
如果说你第二次反思(1956年)是一种思想大突破,造成思想大解放,那么第三次反思(它延续整个90年代乃至其后)则是一种思想不断开拓、深化的过程。第二次反思最引我注目的是你能依靠和他人相比远为单薄的思想资源(主要是黑格尔当然还有其它西方启蒙运动的资源)独立推倒泰山压顶的毛泽东思想,这点非常难得。要做到这点如果没有追求真理的坚贞和独立思想的力度恐怕很难完成。
我比你只小三岁,出身、遭遇其实有许多相似之处(包括解放前的地下工作和胡风的牵连)但是自从反右中被划为“中右”,受了处分(经过6年到64年得到平反)之后,我不仅不敢“言”,而且更可悲的是几乎不敢“思”。长达三十年之久,我完全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个过程还可以细谈)。我也曾被“隔离检查” 三月(那时叫做“离职检查”)要我读一堆马恩列毛的著作,但这时我不是独立思考而是顺着指定的方向,拼命自我洗脑。幸好后来我一直忙着教英语(这是一门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才没有变成所谓“笔杆子”。(人成了“杆子”)你说你每读《报任少卿书》总引起内心的激荡。“文王拘而演周易”,这个“拘”有点象“隔离审查”,可算为一个深入反思的外缘,但主要还是“内因”。例如,你为顾准书所作的序,尤其是《无梦楼随笔》的序曾使我落泪。其中一段谈到你自己的“心灵交战”,尤为真切。现在有这种感受的人愈来愈少了。大家都是“自我感受觉良好”。
今天就谈到此。只供你解闷,千万不要回信,过两天还会再写一些电邮给你。
多多保重
同奇上
4月7日(08年)
作者简介:
林同奇,1923年生,194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随后任教该系到1949年转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任教。1984年赴美任哈佛大学研究员至今。研究领域主要为美国与中国现当代学术思想,著有《人文寻求录》(2006年),译有《在中国发现历史》等。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