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央党校蔡霞教授的几句好心劝告“别把执政党逼进墙角”和我对她的维护,引出博粉一片乱骂,真有点始料不及。一如往常,还是理性温和派和激进愤怒派两极分化。一个正常的健康社会,意见多元是常态也是好事,但极端意见占上风,这样的社会一定是病态的。社会和个人一样,有病得治,我们没见过哪个医生是拿臭骂病人当药方的,更没有哪个医生会说“把病人杀了,病就没了”的,可为什么就有那么大把大把的好心人偏偏要拿治死病人、再造一个健康人当成治社会病的灵丹妙药呢?
——很简单,因为我们从小让革命意识形态洗了脑。
革命的逻辑,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这明明是120%的混账话,旧社会其实是母亲,新社会是儿女,哪有为了生儿子要杀死老妈的道理?对待政治体制的道理也一样,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再加上好运气,就算是把旧体制整死了,生出新的好体制的概率也不比1%多多少。不信你把孙文从水晶棺里拉出来问问,问问他凭什么搞二次革命、让中华革命党党徒按手印效忠他个人、把苏俄势力引进中国、生下一个列宁主义的党一个半列宁主义的党?不就是因为先前的辛亥革命越革越完蛋,越绝望吗?
前面说过,龙应台在香港请我吃饭,说起对马英九的失望,我给她鼓劲,顺便说起中国知识人的一大毛病就是“脆”,像瓷器一样,一击就碎,太没有韧性,动不动就“不抱任何希望”。“不抱任何希望”的结果是什么?要么破罐子破摔,要么豁出去胡干蛮干,总之是不负责任。“不抱任何希望”,那里头包括你自己就对了,其实你是对你自己不抱希望了,放弃努力、抛弃责任了。其实说到底,这也是马克思们的教导--狗改不了吃屎,老虎总是要吃人的,阶级敌人绝对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只有彻底消灭一条路,没有任何温情的余地,还谈什么“希望”。
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自己的态度是:只要还有一线亮光,我就决不放弃努力。诸位,现在一线亮光总还是有的吧?
“不抱任何希望”的另一个变种,叫作“只能依靠民众智慧”(或“民间智慧”)。这一路人马硬说,中国农村的经济体制改革是小岗村十几个农民发动的,城市的经济体制改革是炒“傻子瓜子”的年广久引起的。这要不叫作神话--很经典,我们太熟悉的民粹神话--我就不知道什么才是神话。稍微查一点资料就能知道,中国农民对农业集体化或明或暗的反抗从来就没停止过,中共干部当中从最高层的刘少奇、邓子恢、陈云,到中层基层的冒死上书建言,实行分田到户的呼声此起彼伏,为什么一直不但毫无效果,而且这些提反对意见的人无一例外,全都下场悲惨?小岗村要不是万里、杜老(杜润生)等极力袒护,最终是邓的支持,他们的“草根智慧”只够把他们送进大牢。年广久的案子竟然报到了老邓那里,要不是邓说“不要禁”,那胆大妄为的傻子早就也去吃了牢饭。
一位企业家朋友告诉我,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聚会,其中一个企业家和在座的一个科级官员--请注意,一个小小科长而已--一言不合吵了起来,那狗官恶狠狠地说,“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死,你信不信?”那企业家涨红着脸赶忙赔罪说,“我信我信,我太信了!”--可爱又可敬的,成天唠叨“民间社会”的企业家们,莫非你们从来没遇见过,也没听说过这样的狗官,一句话就能让你去死?查查帐就够了不是吗?没毛病也给你安个罪名,那有什么难?不知道重庆那位爷是怎么干的不成?不然你们也用不着急着慌着办移民啦。古人说的“覆巢之下无完卵”,莫非你们也没听说过?“顶层设计”,无非就是从顶层改起,上边不改,你们辛辛苦苦干出来的那点“民间”成绩,有什么鬼的用?
没人说民间社会不重要,说起来,我还是鼓吹民间社会、公民社会的鼻祖之一呢。1994年从美国回来,我就开始发起救助农村贫困教师的纯民间公益事业《烛光工程》。那时候我逢人便谈“公民社会”——那可是将近20年前--所有的朋友听到这四个字,全都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是个什么东东。结果如何呢?费尽千辛万苦,过五关斩六将,总算是上了轨道,而且腾飞在即,哪里想得到,就因为“挂靠单位”的头头换了,我们立刻死掉!这还不算,我们内部还有人把我告了密,说我的“公民社会”是想颠覆共产党。这就叫“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我忧虑的是,要是上边不改革,你们那些“草根智慧”不定哪一天会成了你们的催命符,你们先驱没当成,成了先烈。比方说,你们诸位要是落在重庆那位爷和无比热爱他的那一大帮子老百姓手里,嘿嘿……
私下里,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妄测一下你们--堪称中国当下最优秀、最有责任感的企业家们--的内心。我很不善良地猜测,你们反对“顶层设计”,除了认识误区甚至望文生义之外,很可能是因为内心深深的恐惧;既恐惧暴政,又恐惧暴民。因为恐惧暴政,就远离政治,去大谈“干好自己的事”;因为恐惧暴民,就拼命谄媚民众,好给自己留条后路,有朝一日一家人别让仇富的老百姓给吊在路灯杆子上。
不是这样吗?但愿不是。
那么巨量的各界精英居然不知道,民粹的逻辑,“不抱任何希望”的逻辑,离革命的逻辑实在只有一线之隔--顶多50米--这可真让我匪夷所思。我要是想绝望,这倒是最好不过的理由:精英尚且如此,遑论民众!
知识分子还一个大毛病是下判断惯于用泛泛而论、大而无当的哲学式大概括,什么二分法,政府/老百姓对立二分之类,不会做科学的案例研究和全面调查,不做细分,不考虑可行性、可操作性。随便举个例子:我刚刚在《南方周末》看了一篇关于“营改增”的文章,只懂个大意而已,不禁感慨系之。我还是教过经济学的,我的学生对我的评价还不错,我们国家几年前唯一的一位女省长就是我当年的学生,她就对我的教研室主任赞我课讲得好,可我现在看“营改增”文章顶多懂一半而已。可是,有几个激进派朋友认真研究过习李新班子现在正艰难推进的财税改革,比如“营改增”?相关文章能看懂吗?不懂,去努力弄懂过吗?从这个小小事例,可曾想过每一项改革有多困难?先去找一篇“营改增”文章看看,就知道自己对于中国的改革实际情况多么无知了。而这只是中国改革难题的九牛一毛。和法国大革命前的法国文人一样,中国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不但互不沟通、互不了解,而且互相轻视甚至互相敌视。不管责任在谁,这种社会现实正是激进革命最肥沃的土壤--详情请上靠垫网“洞见中国”,或者“共识网”参看本人的文章“再读旧制度与大革命”。有鉴于此,现在一些有识之士开始试着沟通学界、政界和商界(比如“共识网”、“共识堂”),让大家聚在一起共同讨论问题,这再好不过。本人鼓吹了十多年的“促成中左和中右的大联盟”,“促成各界精英关于改革目标和路径的共识”,说的就是这回事。
拿哲学(倒立的黑格尔哲学)当科学方法--还是“最高级”的科学方法--这又是科学素养极差的马克思愚不可及的低级错误,你们知道这个吗?反思过自己的思维习惯吗?
你们可以说,这不都是“他们”造的孽吗?可是,谁是“他们”?执政党也好,政府也好,都是一个一个大活人集合成的,那些个人和你有多大差别?“政府”里有理想主义者、改革派,“老百姓”里也有蛮不讲理、胡作非为的痞子,世上并没有一种大把戏,和你一样的人聚成某个群体,拿这把戏一变,他们就变成不是人了,变成魔鬼了,而你偏偏就是和魔鬼完全不一样的天使。逻辑上,这叫作“集合词谬误”,只要有个什么人瞎编一个集合名词,大家就以为真有那个名词的定义所指的那个东西--其中害了无数中国人性命的就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剥削阶级”、“被剥削阶级”。试想想,把你搁在政府官员的位置上,你会有多大不同吗?你的喜怒哀乐、志趣爱好、理想追求,他们和你其实差不太多。谁又是“老百姓”呢?我这辈子从来没当过哪怕是最小的芝麻官,我不是老百姓谁是老百姓?可我和你们并不站在同一边。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整齐划一、“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老百姓”,和“政府”一样,全都是五花八门、各色人等的大杂凑,更没有什么政府/老百姓或者富人/穷人、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对立二分这回事。这又是马克思造的孽,“阶级斗争”就是这个完全虚构的大把戏!阶级斗争就是把全人类一分为二,黑白敌我二分,“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哪还可能有半点“人权”的影子?人权的基本前提是认可所有的人都是人,每个人都必须享受任何人不得侵夺的基本自由权利,这“人权”在马克思看来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骗人的鬼话”,宪法、法律都是“资产阶级法权”,要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把所有这些“旧世界”彻底埋葬。这就是为什么那些革命者无论做出在普通百姓看来是多么无法无天、伤天害理的残忍血腥勾当,居然都能毫无愧疚的原因所在--马克思把他们一切杀人抢劫的罪责全都免除了;不但免除了,还大加赞美呢,说那是建造人间天堂必不可少的。
其实哪有什么“无产阶级革命”、“无产阶级专政”这回事,那都是一小撮激进分子假借无产阶级的名义,不经过无产阶级的授权和同意,由这些激进分子一手操控的、实际上是他们这极少数人的革命和专政。这条革命邪路所制造的无数人间惨祸再雄辩不过地启示我们:对于一切开口闭口“民众”、“人民”、“老百姓”,自封人民和百姓的代言人,却从来拿不出授权书的人们,我们务必要保持极高度的怀疑和警惕。你就是你,张三李四,翠花栓柱,如此而已,少拿“老百姓”说事。至少,别把我算进去,我可没给你授权,让你替我说话。什么是民主?很简单,那就是一套授权程序,和授权者--全体人民,一个都不能少,而不是什么穷人或多数人--监督、撤换掌权者的制度。
中国的改革之所以非常、非常困难,是因为我们要实现双重转型--除了所有后发国家都要解决的所谓“发展”问题(不仅仅是经济发展,还包括政治发展、社会发展、文化发展、人格发展)也就是现代化问题,更难办的是摆脱斯大林模式的桎梏。很多人不知道那个十月激进革命造就的“模式”是一个多么污糟的恶臭泥坑,要想从中拔出脚来要费尽多大力气、付出多大代价!你们仔细想一想,现在我们面临的所有严重问题,哪一个的深层根源不是这个模式?体制内外的那些极左们现在还在反宪政,足以说明那个罪恶的模式多么根深蒂固。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啊!要启蒙他们,让他们换脑子,哪有那么容易?换脑子不像砍脑袋,一刀就解决问题,可是,砍脑袋能砍出一个自由民主的好制度吗?事实证明恰好相反,只能砍出一个更坏的制度。
深究下去,“他们”当年并不是存心作恶,相反,他们满腔热忱,流血牺牲,是要建立一个最好的制度,可惜得很,完全走错了路,选择了一条代价巨大而后果极坏的历史路径,而历史路径一旦选错,重新选择的代价会无比惨重--我们现在的改革困境,最根本的原因就在这里,就因为当年学错了、选错了,把邪路错当成了正路,而走邪路会形成“路径依赖”,就像是吸毒成瘾。邓小平等改革领袖的历史功绩正在于,他们开始把执政党带上一条正路。历史路径的选择必须慎之又慎--这就是我为什么坚决反对贬低精英的领导作用、轻视对各国现代化道路的比较学习、在根本制度的选择上胡乱“摸石头”的理由所在。
还有一个问题是,把我们自己放在“他们”当年的位置上,我们会做得更好吗?谁敢这么保证?充其量,我们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所以,对于先辈们——不管是自强派、维新派、立宪派,还是国民党、共产党--的奋斗历程,对也罢错也罢,都不妨抱一份“同情式的理解”。照此办理,我们网上的那些刻毒、苛酷、戾气十足的谩骂,庶几乎能够少一点,危害轻一点。
再回过头来说蔡霞教授:她是个什么人,她说话的用意是什么,善意还是恶意,她为什么说这些话,……概不理会,一言不合就大张鞑伐,把人往死里整,以为自己有充分资格站在道德高地和正义旗帜下,对所有人作严酷的道义审判--这要不是极左,要不是党文化阶级斗争邪教的毒素深入了骨髓,我真不知道还能作何解释。
是啊,不能不问,结这恶果的果树是谁载的。这苦果现在轮到栽树的人自己品尝了!还不即刻痛改前非、改弦易辙,那就真的无药可救了!!每思及此,我对所有的激进派朋友们就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尽管我决不会赞同他们的思想和行为。
了解我真实处境的人都会知道,没有几个中国人比我更有资格“不抱任何希望”,更有资格愤怒、仇恨、报复和“推翻”!不了解的,请读一读我的那篇写我母亲自杀的文章,《北京文学》曾经把它选进他们的“文学精品库”,网上都能查到。你们以为我冷血,我不会愤怒、不会为那些几乎每日每时都在我们这片苦难深重的国土上发生的不公不义流泪吗?只不过,我历来毫不含糊地坚决认为,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真正为自己的一言一行的后果--对国家民族的后果,不是对自己的后果--负责任的中国人,都决不能仅仅被荷尔蒙驱动,必须用科学理性指导、把控自己的言行,否则,用意再好,出发点再正义,也免不了成为国家民族的大祸害。
你也许会问,是什么支持着我走这条两面挨骂、腹背受敌的最难走的路?--除了我的良知良能、家庭教育和许多好朋友的支持帮助之外,还有特别重要的一个极端重要的精神支柱,就是宗教信仰。目前中国一切社会、精神、文化、道德困境的最根本原因,就是宗教信仰的缺失。不一定非得是基督教,儒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还有我正在研习的大同教(巴哈伊教),都可以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社会绝对(我主张慎用“绝对”这个字眼,但用在这里恰如其分)不可或缺的好东西。当你有了宗教信仰,具备了一只从神那儿借来的慧眼,学会了从天上往下、往人间俯瞰,立刻就能知道,我们现在微博上许许多多的争吵是多么琐屑无聊,甚至等而下之,多么龌龊肮脏。不管信不信,下个决断进门看看--就说偷窥,也得扒窗户不是吗?你在门外能看见什么好东西?实在不行,再退回来也不迟,又没人不让你退出。许进不许出,那一定是邪教,我可没让你进邪教的门--说实在话,你们之所以对宗教充满先入为主的偏见,就是因为从小被灌输了满脑子邪教教义--一种装扮成科学理论的无神论邪教--的缘故啊。
去借这一只慧眼吧,你们定当受益无穷--这是我最想和激进派朋友们说的一句话。
新浪@舵爷第一 2013/7/5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