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毅的作品以前就经常在一些国内介绍当代摄影的刊物上见过。当时只是觉得这些作品的风格干净清冽,沉静而大气。有一种不刻意去蕴藏而又喷薄欲出的感觉,构图,用光,角度,景深等等专业术语和技法在他的作品上不留痕迹。我一直觉得,莫毅只是不在意这些而已,不代表他的作品里没有这些。只不过他不露痕迹,浑然天成,是将作品本身包含的深度和力量通过镜头呈现给我们事件或者感觉。我喜欢他作品中的人和物,我喜欢他的平静而安然的感觉。
在厦门你好网际当代艺术馆,我再次看见了他的作品。周身都被一种灰白的朦胧的,温润却坚硬的气息包裹着。满墙的照片,连接成一个时代。我的手指轻轻划过这些泛黄的照片,凝视着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一双双热切而迷惘的眼睛。莫毅将那个时代的姿态定格,用自己的方式保留下来。于是20年后,在经历了整整一代人之后,我终于看到了他们。莫毅把时代抛在身后了,我却因着他的照片走回20年前。
莫毅的照片是关于时代的。不论是“86,87,88,89”的按照时间序列连接的线性叙事摄影主题,还是他深入西藏抓捕藏民藏风藏俗的深沉人文情结,我发现他的作品无不体现一种时代性。而最可怕的是,他的作品的这种时代性,是不以时间的流转而有任何变更。莫毅照片里的那一代人,他们的风格、情操、习惯、品质,甚至情趣我都能从中分辨出来,即使是在20年之后的今天。而站在20年之后这个时间的关隘,站在一整代人出生,一整代人衰老的这个关节点,回望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一定会惊异于一种熟悉的感觉。后现代的社会,更新换代这么快,人们对于变化已经习以为常了,反而对一成不变陌生起来。莫毅镜头下的人或者物或者事件,都以一种凝滞的姿态释放着温暖而又坚硬的气场。它裹挟着你进入20年前的那个时代,体会一代人的狂欢、愤怒、叛逆和死亡。我无法分清莫毅的作品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那晃动的、摇曳的、支离破碎的感觉。莫毅将摄相机装上高速马达,将曝光时间调到1/5000,然后绑在身后,走到哪拍到哪。根本不去管取景和构图。他几乎完全抛弃了摄相师对于机器控制的主观能动性,而将操纵拍摄的主体赋予自由。随想随拍,天马行空。仿佛摄相师并不存在,而仅仅是摄相机的脚夫。这种极其先锋的拍摄手法在国内外引起轰动。他的另一组作品《狗眼》也是抛弃人的主管视角去模仿自然体的意识。
我发现我无法解读莫毅的作品。本来在心里谋划好该怎么解读,却发现当我下笔,进入到莫毅的气场,进入到莫毅还原的那个时代,我的喉咙就哽咽,泪水就打转。我宁愿我自己是解读不出他的作品的,就好像我解读不出那个时代。20年前的那个时代,那些被整个时代耽误的一群人。
看过莫毅的作品,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大的悲哀。很多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虽然没有尘满面鬓如霜,但是在精神上已经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了。美国垮掉派诗人伯伊拉金斯堡在长诗《嚎叫》中说:我看见当代最伟大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这可以作为那个时代的注解。文化的经脉被拦腰截断,艺术之根被硬生阉割,知识分子集体失语,我们终于只能选择平静地嚎叫。那之后的中国社会进入
了一个犬儒横行的时代。“泼皮现实主义”不是属于中国的真正的后现代主义,而是源自那场运动之后的整个文艺界知识界的阵痛。有些人成为了奴仆,有些人选择逃离,有些人默不作声,有些人自甘沉沦。莫毅不属于任何一种人。他痛定思痛之后还是选择嚎叫。这次不再歇斯底里,却比歇斯底里更加有力。平静地嚎叫,于隐忍中坚守自己的底线。你能封杀我的话语,却阻挡不了自由的飞翔。
莫毅也是属于被那个时代耽误的一群人。飞来横祸让他丢掉了25年的工龄,还被请去某些部门喝茶。没有工作,没有工资,没有退休金,养老金和医疗保险。20年来,他居无定所,游离于我们的体制之外。我父亲常告诫我要在体制内做体制外的事情,中国的文艺创作好比是在高空走钢丝。莫毅是从钢丝线上掉过一次的人。于是他选择再也不踏上这条钢丝线。再也踏入这体制一步。
在现在的中国,那个时代的激情和反叛,还一直是讳莫如深的。包括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不得不让自己的语言更加隐晦更加婉转,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是不是很多的知识分子都和我一样,明明想嚎叫想骂娘却没有勇气,在精神上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我承认自己在文化人格上已经被阉割得差不多了。我居然还可以用那个时代离我太远来聊以自慰,直到莫毅的出现让我清醒起来。
你好网际的布展非常奇特。中厅的大柱上书写着那个时代的政治文献,墙上的巨幅照片呈现着一张张深处时代却不可自拔的个体。那无助的、迷惘的、麻木的、憧憬的、狂热的个体。一排排桌椅整齐排列,按着时间的线性发展来进行图像叙事。一面大镜子竖立在桌子前面,于有限的空间中营造一种无限的可能。置身他们中间,我仿佛感觉到一种渺小个体为时代洪流所裹挟所冲击的无助感和孤独感。是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们虽然精神上和照片的图景一样各自迥异,但是面孔和结局都如同这些整齐的桌椅一样殊途同归。马克思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无意识的集体主义狂欢在那个时代被推向极致,于是陈旧的体制被逼迫向自由精神进行反扑,甚至自诩拥有自由精神的群体也在相互反噬。一场不成熟的-运-动在一个不成熟的时间被不成熟的体制所镇-压。这之后中国文艺长久的万马齐喑,直到现在也没有等来苏醒的那一刻。也经历过那场运-动,并蒙-冤-入-狱的著名作家唐-敏曾经说过一句话:无意识的集体主义狂欢是不持久的。我们希望的是有意识的集体主义觉醒。学-潮-领-袖在《狱-中-回忆录》说:广场政治街头政治改变不了中国。刘-再-复在答记者问时也说到:现今的中国,应该要告别革命,提倡改良。知识界毕竟还是有一批人在反思,反省那个时代,那场运-动。20年的时间,他们仍在嚎叫。他们平静地嚎叫,中国平静地改良。
在莫毅的作品里我没有看到标签似的呼喊为自由招魂为文艺招魂的革命,而是一种平静的叙述。这很像之前地下导演-娄-烨拍被广电局-禁-止-上映的《颐-和-园》。同样是那个时代,同样是被那个时代耽误的一群人。但是他们的立足点并不是要辨析讨论或者得出什么政治结论。而是还原时代洪流中的一个个真实的个体,一张张真实的面孔。娄-烨评价《颐-和-园》说:我的立足点不是一个时代一场-运-动,而是人。一个个渺小而鲜活的个体,与时代无关。这一样适用于莫毅的注解。
20年,很快,一代人又成长起来了。我今年刚好20岁,我只不过是一个纯文艺的人,我希望自己能永远纯文艺,不去涉足政治。如果中国注定还要再发生一场-革-命,那么也许我将坚定地站在它的对立面。中国人,中国的文化人已经不再需要-革-命了。但不代表我们静默。我们还可以嚎叫。平静地嚎叫,一如莫毅。
我希望莫毅能永远与时代无关,这样我就能继续活在对于那个时代的臆想里面,才能继续看到他的作品,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和他喝酒,骂娘,高谈阔论,然后一起沉沉醉去。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