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也没再追究这事,而《秋水》也早已停刊。直到2001年夏季,张光直夫人李 卉提到将再版张光直的《蕃薯人的故事》,并希望将这两篇〈小人物的速写〉加载附录, 征求我的同意。
当我再读这两篇小说时,完全悟解他为甚么要用笔名发表。他的小说内容与当今国共 时状切实有关,但写的不是政治领导人物,而是关心国事、敢言敢为的爱国知识分子。他们的生活经历与国共政治空气下产生的患难有唇齿关系。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深受冲击,这些是台湾当年白色恐怖下居民的故事。
可是他写的故事发展之曲折,好似在沉雾下进行的旅途,一步不知下一步的后果。对人事的描述高深莫测。故事表面上只是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日常烦恼;生活烦恼背后的真象却难于追究。谁也摸不清人事真相,读起来让人感到作者有不便直说的苦衷,可是作者却有心将小人物莫知罪的遇难和冤状曝光。是谁冤枉了这些小人物?不是某人某事件,而是由于政治的大气候。
看来张光直由于政治牵连而有不能直说的理由。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形势,如果张光直还在人间,他该可续完〈小人物的速写〉,让真象更为清楚,但现在留下的却是永久的「且听下回分解」。然而,只要读过他的自传《蕃薯人的故事》,真象其实已揭晓。
何谓蕃薯人也?在这本书的前言,已有几个定义。一个是拉丁文Ipomea batatas,一个是英语 sweet potato。汉语「蕃薯」是块茎类植物,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将它从南美带到欧洲,明末时期葡萄牙和西班牙水手再将它传入中国。蕃薯极其适合中国山区干地。
甲午战败,清帝国被迫将台湾岛割让给日本,岛上居民自此便成为「亚细亚的孤儿」。由于台湾岛形很像白薯,所以岛上居民自称为蕃薯人。张光直的父亲张我军便是其中一位。他在1924年从台湾到北平念大学,又在北师大时遇到来自湖北黄陂的18岁女同学,由恋爱后逃婚至台北。日后重返北平,生了光正、光直、光诚、光朴四个儿子。
张光直说现在的台湾人也自称为蕃薯人,可来了一个新名词「芋仔」,用来称呼1945 年后来台的外省人,芋仔和蕃薯人被人为地界定为两个刻板印象,芋仔人不说台语,蕃薯 人说台语。张光直兄弟们都说标准的京片子,因为祖母不会说北京话,在北京家中又常有台湾人来往,所以兄弟们也会说台语。张光直曾说:「我们自己认为毫无疑问地是台湾人,是蕃薯人,但也是闽南人、中国人。」并且说:「我知道我是哪里人。」张光直这句肯定的话便能解释《蕃薯人的故事》之主要思想,并且也解释了书中事件发生的主因。
张光直,中国人也,蕃薯人也。何谓中国人,何谓蕃薯人?这必须研究中国现代史,更必须认识殖民主义与中国的关系。中国近代史发展的后果都可从张光直的生命经历上去发现。
张光直是考古人类学者,他的兴趣不仅在帝王将相、宫庭楼阙,而是包括全人类。他深深认识一个国家之动荡,一个国家冲击另一社会所产生的后果,而受害最深的不外是小人物、普通居民。他的〈小人物的速写〉及《蕃薯人的故事》都是描述一般居民的切身痛害,受害的原因莫非是国家社会的动荡。
张光直痛惜的,与近年来东欧、中东、阿富汗黎民的遭遇均属同一历史类型:无辜者的不幸来自无法抵御侵略者的势力。这是弱小民族的悲哀。
张光直童年所受到的冲击,不外来自中国遭受外国势力之入侵。他生于北平,长于中国北平的日据时代。在北平时,他是中国人,也是台湾省人。他在书中形容的北平生活,充满了甜蜜的回忆。对北平的建筑、街道、胡同都有生动的描述:「我在城里面的活动,是由城墙和城门所规范的。城墙外面都是田地,种麦子、玉蜀黍,和大豆。还有就是八路了,出西便门,就看见昨晚被八路挖出来的火车轨道……。」他看到抵抗日本的是八路,这对于他日后在台湾坐牢有直接关连。他的学生启蒙生活,他的思想构成都发生在北平。他说:「虽然在北京只上了几个月的中学,但那一段生活可以说是过得最好的。」
张光直曾经出版关于中国食物的书,可见他一向对「吃」有研究。他对北平的生活,最感兴致的莫过于「吃」。而张光直对「吃」有考古的精神,不但从烹烧、作料、存放、 买卖、吃法,并注意到这种食品对普通市民生活的影响。我认为他在这本书写得最精彩、 最成功的便是老北平生活中有关「吃」的片段了。(笔者也感到张光直「吃」的味道,我每到北京就欣喜一清早的市景,市民现做现卖各种烧饼、蛋饼、油条等,我向他们买了,以报纸一包,拿在手上边走边吃,香喷喷、热呼呼的。)
张光直笔下的老北平的另一精彩一面,便是北平「好玩的东西」:「从腊月初起,各种小贩──旧书、字画、古玩、旧家具……。」他曾经在一个摊子上,「用一块大洋买到一张宋拓的王羲之《大唐圣教序》(中间一点断文都没有)。卖的人还犹豫半天,不知道这12岁的小孩子知道不知道它的价值。最后他决定卖给我,说:『小孩儿,你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拓片,希望你好好管着』。」张光直的学识自12岁起已命定也!
1946年,由于国家动荡,张光直的北平生活被中断了。他的母亲决定举家回台与父亲团聚。张光直本舍不得离开师大附中──北平最好的中学,但是他得了伤寒,病了一月,功课也拖下来,便决定跟家人一起回台湾去。到了台湾,他父亲第一句话便问他:「你哥哥来了没有?」张光直回答:「没有,他又走了」。这一问,与张光直日后在台湾的政治生活有密切关系。
到台湾以后,张光直进了建国中学。他一进去便发现他几乎被孤立,因为同学之间的语言是日语;「何许人」的问题又再一次挑战张光直,尤其在「二二八事件」发生之后。也许由于与某些同学在文化语言上的隔阂,他与几位老师特别接近,如国文老师罗刚。由于老师的鼓励,张光直开始写作,也与同学办《方向》杂志。1948年罗老师慌慌张张地与张光直等同学告别回去上海。罗老师的影子后来出现在〈小人物的速写〉内。
日后,张光直开始卷入台湾的学生运动。他在北平时受到他哥哥和好友温景昆的影响最大,后者从北平寄给他的书信更将他卷入台湾的白色恐怖之中。
由于所谓的「四六事件」,许多台大的学生被捕,张光直是建国中学唯一下狱的中学生。他自言在台北监狱过了几个月相当有意义的团体生活,也许这是因为他在狱中的时候,对于他是何许人的问题得到清楚的答案。
张光直何许人也的问题因此又加上复杂的层次。他出狱后没有继续念书,在家自学,日后以同等学历上了台大考古人类学系。他考这个系的基本原因就是想知道「人之所以为人」。一年监狱生活影响了他做人的态度,他认为在那个环境中的「好」与「坏」是极难判断的。在牢中他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他看到在「一个大时代」,各样人碰在一起,「各为其主,各尽其力……结果为何而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在他经历的「大时代」,「小人物」的一言一举之后果也有不测风云,完全是因为国家社会在大动荡,时代在大幅度的摇摆,命运之坎坷不是任何小人物能够轻易逃脱。任凭小人物有多大的志向,多高的理想,也逃脱不了政治地震的莫名突击,它超过政治的规范,产生的是一片混乱局面,好似宇宙在爆发,许多星球在燃烧,许多星球在重新组成。小人物无力知悟或定义政治混乱,只能懦弱地在生死之间生存。
蕃薯人张光直的早年生活显现大时代环境下小人物的生活。他笔下的小人物其实是大人物,因为他们有纯诚的理想、崇高的人格。
令人惊叹的是,张光直写这本书的时候,没有怨言,也没有哀叹自怜,监狱生活之莫名黑暗只有增加他的求知欲。可以说,这是张光直的科学态度──一切只是求知的过程,一切也是增加他对人类的认识而已。
在这冷静的科学态度之底层,在这本早年自述的书中,呈现出张光直对人类深切真诚的关怀。
木令耆,哈佛大学费正清亚洲研究中心研究员
(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