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华西村,每一次它进入我们的视野,都是以一种令人晕眩的震撼效果出现,体质不好的人可能会出现晕车时的那种呕吐感。这一回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它按原比例复制了故宫太和殿、乾清宫,建成“村级博物馆”。此前,该村曾复制过缩微的天安门城楼、长城,乃至美国国会大厦等世界著名的建筑物。此外,到过华西村的人无疑还会对该村一系列其他的建筑物印象深刻:号称“中国第八高楼”的龙希国际大酒店、混搭风格的“华西金塔”,以及华西村幸福园里的古今中外各种神祇、圣贤、历史名人及现代政治偶像的雕塑群,等等。
可是,村里能有什么博物呢?老牛的饲料?家猪的骸骨?陈年的种子?或是祖上的地契?倘若如此,倒也算是一种博物志。但在这个“山寨”的故宫里,无非是挖空心思搜罗而来的几幅时下名流的字画,几件品质可疑的玉石、瓷器之类,跟他们的故乡和日常生活毫无关系。事实上,乡村已不复存在。乡村文化早已被连根拔起。曾经的乡村文化也许跟匮乏和贫困联系在一起,容易激发人们不愉快的记忆。而农民自己也被连根拔起,脱离了祖辈的土地,被移栽到西洋式的别墅里过着饱食终日的幸福生活。乡土和村落业已消失,只剩下一派都市化的景观来证明农民富裕起来了。这种“景观化”的乡村,是可以用来向外界炫耀的。当年山西的大寨公社,就是这种景观化的农村样板。在这种景观化过程中,被摧毁的不仅是传统乡村实体空间形态,同时还有它赖以存在的对土地和家园的精神认同。
从某种意义上说,华西村确实是当下中国的一个样板。它就是一个缩微的中国。身处长久封闭的小农世界,充满了对外部世界的戏剧化的妄想。鲁迅笔下的阿Q曾经做过类似的梦。只不过阿Q是试图通过造反去掠夺富人的财物来充填他赖以栖身的土谷祠,华西村则很可能是通过勤劳致富来实现这一目标,把阿Q梦想中的物质,具体地实现了。富裕起来的人们急迫地从外部移植来五花八门的奇花异草,装点他们曾经破败、贫瘠的家园。一种土财主式的收藏癖,拼命积攒黄金,积攒财宝,乃至积攒文物,以平缓匮乏所带来的焦虑,抹除令人不快的贫困记忆。改革开放初期深圳的“世界之窗”主题公园,是这种“山寨”文化思路的最初母本。
“山寨”文化不仅是原创性缺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山寨”始终充满了对外部世界的奢侈的想象。没有理由怀疑华西村的富有,造型夸张的金牛犊是他们的守护神和财神。巨大的经济奇迹,让华西村的管理层有可能以丰富的物质来填充村民的肚腹和头脑,满足他们不同层次的欲望。奇观和异物的充填,把物欲推向无止境的膨胀。最著名的仿造物,山寨版的美国国会大厦,这个劣质的复制品,不仅在外观上粗制滥造,而且跟周边环境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针对华西村的经济神话的质疑,早已有媒体记者提出。“样板化”就其根本而言,就是“泡沫化”。
与泡沫化经济相一致的是其泡沫化的精神文化。劣质而又夸张的景观,发扬的是农耕文化恶劣的一面:对权力和富贵的病态迷恋。中西混杂、价值错乱的偶像群,传达了“有奶便是娘”的功利主义价值观。这些富裕的“泥水匠”,不断地抹除历史记忆,也抹除当下的真实,他们仿佛一群未来主义艺术家,以刻意制造出来的富丽堂皇的虚妄性,把历史传统和现实生活涂抹得面目全非。历史已无真相,记忆的载体已经被铲除、抹平,剩下的是一片建立在虚构和伪造基础上的仿古奇观。但这些外在的浮华容易取媚他人的目光,村干部公开宣称,这个博物馆工程可以给当地带来一定数量的观光收入。这种思路颇具代表性,各地的各种仿古工程,诸如“水浒城”、“三国城”,等等,也都是这种泡沫化的空间文化的产物。泡沫化的乡村建设,丧失了自身的空间文化,把古老的乡村,打扮成一个浓妆艳抹、倚楼卖笑的老女人,初看细皮嫩肉,细看满脸褶子还噗噗直掉粉。
从另一方面讲,华西村对皇宫的复制,又是顺理成章的。其实,皇帝也无非是一个先富起来的农民。帝王的生活始终是农民的最高梦想,帝王的趣味始终是农民仿效的榜样。夹杂着农民式的想象的帝王故事,总在乡间四处流传,比如“皇后娘娘天天吃柿饼”的故事。华西村民就是一个能天天吃得起柿饼的群体。然而,“村级博物馆”的东施效颦却与真正的皇家趣味逆向而动。明清时期江南士大夫的私家园林,成为皇宫仿效的对象。那些靠造反起家的帝王,为了洗刷自身的泥土气,努力仿效文人士大夫的美学品味。现在,传统的美学趣味则被彻底颠覆,传统的南方乡村景观及其相关的生活趣味彻底退化,江南的人文景观和优雅的美学也丧失殆尽,反过来去模仿和复制沉闷、呆板的宫廷建筑。
新建的怪诞的奇观,满足了本地土皇帝的乖戾的权力欲。有村民私下向媒体记者称,这里更像一个人造景点,在森严的门卫戒备下,村里空空荡荡。普通村民的面目被抽象了,声音被湮没了。集体性的“喜气洋洋”取代了个体的喜怒哀乐。尽管有可供炫耀的、形态夸张的公共建筑,村民实际的生活空间也是奢华的西洋风格的别墅,但它们的整齐划一的兵营式排列,显示出一种强大的威权主义空间秩序。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