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贲
3月12日《纽约时报》刊文《写博客挑战体制的赛车手》。美国读者有不少回帖。有一个回帖是这么说的:“要是韩寒出生在美国,他说不定也是千千万万不满青年中的一个,没有工作,家庭破碎,教育低下。”另一个回帖是这么说的:“韩寒说‘他们的生活与我们完全不同。这些人和年轻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也有20多岁的女朋友,只不过他们的女朋友都是地下的。’这听上去像不像是在说我们(美国)的银行家和权力寡头。有钱的和权力相互勾结,美国跟中国一样。”
从韩寒联想到美国失落的一代年轻人,或者联想到美国的权金勾结,美国人看来并不懂得韩寒的中国意义。这是因为中美社会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首先,美国人不需要像韩寒那样转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他们有要说的话,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韩寒运用的是一种对美国人非常陌生,也不需要的说话方式。其次,像韩寒那样拐着弯,费劲地说话,难以设想在美国会有像在中国这么众多、这么热烈的听众。韩寒要求于听众的是一种对美国人非常陌生,也不太喜欢的听话方式。
韩寒的话语玩的是一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真实话语游戏。韩寒的许多听众从韩寒那里寻找的正是这样一种刺激感,而未必是什么振聋发聩、闻所未闻的全新见解。韩寒又很“会说”,更加增加了他说话的刺激感。
韩寒说话的“出题”和“应题”方式对美国人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例如,韩寒有一篇很有名的博文《城市,让人民死得早》,光在他的博客上,点击率超过了97万,评议近9000条。要是美国报刊上有一篇这样题目的文章,那必定会具体分析城市人死得早的种种原因。而光看韩寒的博文,写的则又分明不过是一则普通的车祸事故。
如此明显“煽情”的博文,却能有如此巨大的反响,在美国是不可思议的,而在中国却就有这样的事。韩寒无论写什么,都有明星效应,这个不假。但是,像《城市,让人民死得早》这样的题目,拨动的却是许多中国城市居住者焦虑不安的心弦。在美国人那里是“煽情”的说法,在中国语境中却成为一种合理夸大。
卡车撞死女孩,是韩寒眼见的一件事,他没有以此来作任何社会、政治评议,但是读者却会有这样的联想。这是因为,在城市无人性的快速发展面前,人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微不足道,许许多多人早已在生活中有了这样的感受,韩寒不过是用真话、实话提醒了他们而已。
韩寒还常常运用非常“俗”的话语,甚至还有许多直接、间接与性行为有关的说法。这是一种自然人的“自然俗”游戏。这种回归“自然人”的手笔,虽然在15、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写作中就已屡见不鲜,但在中国却仍然是一种让人觉得又及时、又新鲜的游戏。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俗”颠覆的是中世纪那种貌似正经崇高,实质腐败肮脏的教会戒律和行为。既然这类戒律和行为已经从美国生活中消失,“自然俗”的游戏也就成为多余。韩寒在今天的中国还能把“自然俗”的游戏玩得这么好,不但不多余,还这么有人气,全是因为还有“自然俗”可以颠覆的东西存在。
韩寒是一个应时而生的写作者,就像上世纪80年代走红的王朔一样。今天,韩寒是走红的作家,他的话语有很高的“可引述性”,甚至变得有点类似于流行的顺口溜和段子。这样的话语,就和时尚一样,它的生命力在于“流行”。可是,时尚是不可能永远流行的。“流行”的时尚话语很容易变质为一种“矫揉造作”(mannerism),王朔就是前车之鉴。我们无法预料韩寒是否永远会给他的读者带来新鲜的兴奋感,也许韩寒的价值根本就不在于永远有韩寒在说话,而在于以后永远要有人像今天的韩寒这样去说话。
韩寒说话,提供的不是一种“确实无疑”知识,而只是对于某个问题的感受,其权威来自他的经验和观察,而非他的学问。韩寒的写作和他的说话一样,他所作的完全是一种“业余”的写作。与正儿八经的“文章”相比,他的话题要自由得多,什么问题或事情重要,为何值得议论,怎么议论、议论到什么程度,等等,都由他自己来决定。读者喜爱他的特立独行,就是因为这个。
在韩寒博客中,可以看到一种“思索”比“思想”更重要的写作方式,它没有一定的形式,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总是在绕着弯子,尽量安全地把真话说出来。他的博文零零碎碎,但思考者与思考对象始终交融在一起,整体性则是来自这种交融。那是一种因韩寒这个“我”才有的整体性,喜欢他的博客文字,就会喜欢他那个人,反之亦然,这样或那样,都成了他的粉丝。
有人因此把韩寒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明星,那是不对的。韩寒有明星效应,但他并不是娱乐、体育一类的明星。韩寒是一个思索者,他不像高尔夫球星伍兹那样有国际性,他在中国的知名度也不是因为他的赛车比赛,而是因为他有言论。而且,他的言论的内容和方式都是中国式的,基本上只有中国人才能心领神会。出了国界,韩寒就会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韩寒自己就明白这个,他对《时代》记者说:“美国读者应该不会对中国文学有兴趣,而我也不会对美国文学感兴趣。”韩寒比许多教授都更清楚,中国人对现实最微妙的想法,只有中国人自己才懂。
张鸣说过,全中国所有的教授加在一起,影响也比不过韩寒一个人。确实如此。现在大部分教授都很擅长于说大的,说空的,这样的空话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韩寒只谈身边的小事,他的读者不费力就能明白他的实话。这就是所谓的“谎话要说大的,实话要说小的”。如果不说真话、实话,不要说是所有的教授,就算再添上所有别的精英人士,加在一起,影响也未必比得过一个韩寒。
(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