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原
韩东的知青情结如此之重,让我这个老知青也无法理解。作为几近30年的老朋友,我所知道的也只有他幼年随父母下乡那段经历了。当年的知青一族即使还活着,也已经全数进入老境。须知1968年他年仅7岁——男孩原本晚熟,一个7岁的男孩子对于自己的记忆有多大把握呢?
《知青变形记》我是一口气就读完了的,一如当年的《兄弟》。或者我更喜欢另外的说法:《知青变形记》是继《兄弟》之后中国小说最为重要的收获。好读是因为精彩;另一种可能是马原真的丧失了对小说的判断力了。因为喜欢《兄弟》,喜欢《废都》,喜欢《大地》,喜欢克里斯蒂和大仲马,早就有人对我的能力有质疑了。为了公允,我愿意把我对韩东的个人偏好放到一边——这是一部百分百的知青小说,我们权且将几部最最著名的知青小说抬出来加以比照。
首先是《蹉跎岁月》。当年的红极一时,如今留下什么呢?作者的另外一部后知青小说《孽债》可以看作是前者的续集。前后若干年,作者以自己的角度诠释了他对知青这个年轻又独特的词汇的理解,也在当时赢得广泛的共鸣。另外一个例子是《今夜有暴风雪》;它的作者是当年最为红火的小说家,那以后许多年他的几乎每一本书都是大家热议的话题。这是位嗅觉极为敏感的作家,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公众关注的焦点;因而在很久一段时间将话语权牢牢握在手中。二位都是俊杰,所谓识时务者。两人的兴奋点不同,文学背景不同,价值论不同;但是对读者却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杀手锏——煽情。当然二位也都借了电视剧的东风,两三出苦戏生逢其时,很让喜欢伤情落泪的国民过足了瘾。
相比之下,《知青变形记》就很难赚下那么多眼泪了。它和前面的几部书一样,都是地道的知青命运故事;我们知道命运的故事总是容易好看。可是好看经常并不意味着精彩,比如前面说到的那几部——放到今天再看,必定味同嚼蜡。这也就是《知青变形记》的不同凡响之处了。一个大城市的中学生男孩毕了业一夜之间成了知青;他和他的伙伴们对性充满憧憬,他们甚至想象与牛交配。想象成了噩梦,嘴上的兽行竟然将他送入充满谎言和报复的政治漩涡,令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命运在极其偶然中出现转机——一对农民兄弟间误伤致使弟弟毙命;村民集体决定:为使哥哥脱罪以知青来冒顶弟弟。主人公罗晓飞于是变为死者范为国,同时也接收了范为国的一切——包括老婆孩子房子和所有亲戚连同乡亲。其中全部环节都充满了冲突和戏剧性。他是如何应对又是如何完成自己的新角色的?他又是如何回到他本来的角色的?他能够如愿以偿吗?单从故事架构上它已经先胜上一筹了,它当真精彩。
伟大的卡夫卡将《变形记》定格为哲学小说的经典类型。同样学哲学出身的韩东未必不知道再写一部《变形记》要冒多大的风险。从已经完成的文本看,韩东是心里有了胜算才胆敢去作此挑战的。如若没有实足的自信心,没有第一流的还原把握能力,没有锤炼几十年的炉火纯青的文字功夫,我深信这个世界没有哪个杰出的作家会出此下策。因为此一招不慎,完全可能会成为所有同行的笑柄。毕竟《变形记》这种类型的背后蕴涵了过分宏大的命题;而且要圆满完成此命题的难度非常之大。这也就是为什么卡夫卡身后大半个世纪里,几乎没有高手向此类型发起挑战的原故。
难度之一:是否有能力完成变形?每个挑战者都将面对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尴尬。情,理,形,神,韵;由内而外,由表及里;凡此种种无一不构成考验。那些也许比你更有经验的读者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就放你过关,你千万不要抱一丝一毫的侥幸。
难度之二:既然选择了《变形记》,你就必须得将你的挑战进行到底。完成后的变形,一定要涵盖命题的全部外延——包括所处时代的,包括回望历史和瞻望未来。同时不可或缺的自然还有命题的独特性;你的命题唯有具备不可复制的个人色彩,才真正具有了价值意义。
说句老实话,在翻开《知青变形记》之前,我认真为韩东捏了一把汗。一个影响了这个时代的诗人,又已经写了十几年相当卓越的小说,他何必去跟自己较劲呢?对他能否逾越他面前的两座大山,我完全没有底数。
很难想象才7岁的知青韩东居然记得那么多农村生活的细节。其中的诸多描写有几乎可以触摸的那种质感,让我以懵懵懂懂的状态被小说领回到当年,回到我自己17岁的初次经验之中。我不信常年猫在南京家里的韩东,会为了写这本书重回当年的乡下去体验;我在读完它之后曾经想过电话问问他,想想还是没问。都是同行朋友,问这么蠢的话总归有点傻。是吧?
虽然时间跨度也有许多年,但这只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一个变形记类型的故事;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罗晓飞变成了范为国,知青变成了原住地农民。名字变了,姓氏变了,户籍变了,身份变了,一切一切都变了;惟一没变的只有性别。可是到了这个份上性别还重要吗?所以这个故事没有以往知青小说的波澜壮阔和人物众多,没有惯常人们所习见的史诗感;所有的人物都只围绕着变形这一件事而展开。小说规模不大,精当而紧凑;要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冗赘繁琐的一句没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变形记》。
7岁的知青韩东在已经摸到知命之年门槛的时候忽然华丽转身,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障眼法,在数以千万计的知青面前将自己瞬间变形;并且就此消隐在历史的暗影之下。而在终卷之后,如此恢弘的悲剧竟然不是以经典的压迫方式让读家受益。它在不知不觉中扩散开来,以云朵的方式将你我包裹笼盖其中,给人润泽,给人舒爽,给人以有限也有趣的遐想。
但我还是要说:这是一部优秀的小说。我以一个曾经的知青作证——它写出了许许多多知青深埋在心底里的感受。我以一个曾经的小说家起誓——它是部杰作;这样一本小书将与它所记述的历史一道,被人们长久铭记。
(编辑:陈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