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佚名
我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黄河的下水道,黄淮之间的皖北乡下,那是历史上出了名的黄泛区。
公元1949年共产党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时候,我父亲只有20多岁。父亲是独生子,上过两年私塾,在那时候就算是文化人了。听父亲讲,1947年国民党抓壮丁,他把自己像纸一样贴在一张方桌下面才躲过去。前些年,村里当年被国民党抓走的壮丁从台湾回来,富豪样地指点江山,我很有点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把父亲抓走?
母亲家解放前穷得到处逃荒要饭,外祖父就是死在逃荒要饭的路上。家里没有钱,外祖母被逼无奈只得把我最小的舅舅卖给当地大户,换来两块木板才安葬了外祖父。当然直到现在,外祖母家依然穷困。皖北的农村,何时才能从穷困中挣脱出来?
父亲在解放那年参加了“革命”工作,为共产党管了一辈子粮食仓库,头衔就是现在到处可见的战备粮库的站长。看到现在每个粮库的站长都是车房齐全,我切实地感到,父亲是谋到了好的“平台”, 只是没有好好“利用”。父亲一辈子没贪污过一粒粮食,甚至连贪污的念头都没有动过,尽管他的部下或同事后来很多都因贪污而被关进监狱;父亲一辈子没有戴过手表,也没有穿过皮鞋,更没有搞过现在被看作“时髦”,那时还称之为所谓的“男女关系”。少年时,我必须仰脸看他,因为我矮小;现在我依然仰脸看他,因为父亲那一代人,那一代的共产党干部活得简单、活得干净。
在我看来,父亲一生的最大功绩就是完成了我们家从农村到城镇的迁移。这一点,和我们的伟大领袖毛泽东比起来,我父亲也同样伟大。毛泽东完成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没有完成的大业,父亲则是彻底结束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我母亲一生的伟大使命就是要为这个家族生一个可以传递香火的男人。这是一个贫穷而又人丁不旺的家族,我爷爷的父亲到底有几个兄弟已无可知道,村上的人只知道我爷爷弟兄两个,但爷爷的弟弟因为穷没有娶到媳妇,也就断了香火。父亲是独生子,从小身体又不好,随时都有病死或者因意外失去生命而使这个家断绝香火的危险。所以,母亲任重道远,一定要生出个儿子来。
我的出生伴随着贫困、狂热、渴望和奋争,这似乎也注定了我的命运,是为承担某种责任而来,更是为摆脱贫困而来。
我有四个姐姐,父亲四十岁那年,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四十岁喜得贵子,父亲是非常高兴的。但,在那个贫穷得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头,短暂的兴奋之后,伴随的全是苦难和艰辛。
我出生在大跃进的疯狂年代,接踵而至的是惨烈的自然灾害。1960年,我们村里很多人饿死,有的家庭甚至死绝,其悲惨程度令人不寒而栗。疯狂的浮夸、彻底的极左,老百姓饿着肚子大跃进,砸了锅碗大炼钢铁,目的只有一个:赶超英美。母亲每次讲到我的幼年,都眼含泪花。母亲曾因为我生病没有办法参加生产队里的炼钢而被当时的生产队长吊在树上整整批斗一天,要不是我父亲及时从县城赶回来救她,那一次母亲也许就被折磨死了。
尽管如此,我的童年还是幸福的。我在农村生活了十四年,那里有我的启蒙老师,有水塘里的青草,有树上的鸟,有清澈透明终年流淌的河水,有各种各样的鱼。我经常下河摸鱼,用鱼钩钓鱼,到树上掏喜鹊,到瓜田里“偷瓜”吃,爬到树上摘桃子。我还可以放声高歌,自由自在地哼着我瞎编乱想的小曲。夏天的晚上,我到打麦场和村里人席地而睡,听老人讲《三国》,说《水浒》。冬天,我们躲在生产队的牲口屋里烤火,听上年纪的人说东道西。那种部落式的生活,那种纯朴而又简单的生活,给我留下了无比美好的记忆。
但是,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历史可以让我们回忆,陈迹可以放到历史博物馆里,我的故乡的一切美好的环境却都已绝迹。故乡的过去就像楼兰古城一样只剩下残垣断壁,她当时的美好只能让后人用想象描述了。那些鸟已经飞走不再回来,那些树已经被伐尽,那些水已经不再清澈,代之而来的是逆风都可以闻到的臭气,刺鼻的死水,时常可见干涸见底的沟河,满地是一万年都不会分解的塑料袋。六十年的变迁,三十年的辉煌,给我的故乡留下的是什么呢?
我中学毕业离开家乡,十七岁当兵,后来考上大学,然后到省城工作,再后来出国,我一步步远离故乡。1949年我父亲从农村转移到城里,这并没有改变我们的贫穷;79年我考上大学,彻底把自己变成了“城里人”;89年我因参加“五四”运动而离开了这个国家,永远地离开了这片黄土地,这个生我养育过我的家乡;99年,我再回中国创业。这逢九必变的命运或魔咒,伴随着我的家族,也伴随着我的一生。[NextPage]
我们家两代人在这六十年完成了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伴随着中国这六十年的奇迹而完结。我认为是奇迹,因为我的儿女,我们家族的后代不需要再像我的祖先那样,再用西汉时用的犁子耕地;他们不需要再呼吸这污浊的空气,尽管三十年前那空气还是清新的;也不用担心因喝牛奶而患病;他们不需要再生活在到处都是垃圾的社区,在拥挤不堪的小屋里浪费一生,一代代地浪费下去,无以穷尽;当然,他们也不需要与国内同龄人进行残酷的竞争。
我想这是一个奇迹,是因为我们有说话的自由,不需要忍受没有法律秩序的肆意凌辱;我们可以做人,因为我们有民主的权利。而我的故乡的那些无权无钱的村民——还得继续忍受。
我想这是一个奇迹,因为我们不需要为五斗米而折腰,也不需要为了当上一官半职而谄媚。我们像犹太人一样把地球看成是一个小村,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公民。我们不被种种煽情的政治口号所迷惑,我们只想作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永别了,我的故乡。
我离开了你,不是因为你不美,是因为我不能把你变得更美;我离开了你,因为六十年的巨变,你经济畸形发展,道德却沦丧;贪官污吏利用权力吞噬“人民财产”,一小部分人财富极大地膨胀,而占75%以上的贫民则更加贫穷;我离开了你,是因为我没有自由和行使民主的权利;我离开了你,是因为人的一生短暂,我没有第二个六十年。
(编辑:萧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