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志琴
李慎之先生自病重之后,他的安危存亡就牵动着许多知识分子的心,海内外认识的、不认识的问讯,纷至沓来,许多人一直守候在他的病房外,有的还特地从外地赶来探望、守护...。
他是一个无权无势,早已下台的老人,是什么力量吸引了如此众多的关注? 他没有长篇巨著,却以一代思想家长留青史;他不算鸿儒硕学,却以透辟的见解,过人的胆识在学术界赢得崇高的声誉;他从来没有带过学生,却有许多知名不知名的年青人慕名追随,为聆听他的一夕教诲而庆幸。虽然官居高位者经常有宾客盈门的情况,一旦离开权力中心,马上门可罗雀。而李慎之先生恰恰是在他失去权力后,出现了如此崇高的声望,即使在他身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时也未必有此荣耀。
他在我个人的印象中也是如此。作为社会科学院的一员,我自当是他的属下,可当他在任时只不过远远一瞥,从未在意他的言说。1999年,他的一篇“国庆夜独语”横空出世,对我如醍醐灌顶,受到强烈的震撼,这就是那名满天下的《风雨苍黄五十年》。且不说那激情的告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就在那文章传出不久,我在一家小店复印文章,一个中年人见到我的复印件上有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字样,立即注视着我说:“ 你是社科院的,了不起呀,你们那里有个李慎之! ”“是吗? ”我下意识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我是商贸公司的,《风雨苍黄五十年》我们都看了,真好,看了觉都睡不着啊。”在非学术专业的普通职员中竟然激起那么大的反响,是我始料不及的,那在我同行中哩? 我永远忘不了南开大学一位历史学教授对我说的话:“ 李慎之先生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圣人!” “圣人”?! 这是一个久违的词汇,这一评价的份量是如此之重,重得使我不得不为之久久思索。
《风雨苍黄五十年》最使人动情的,是他那敢于直言的勇气和精神。要知道,能不能讲真话,在中国是一大难题,否则历史上何以有秉笔直书的史官屡屡遭受迫害,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建国后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一批又一批的人打成右派、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仔细一看,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讲了真话。讲真话的下了地狱,讲假话的就青云直上。此种假话还形成理论,人们大约不会忘记,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文化界大张旗鼓地批判所谓“写真实”,写真实、说真话被视为资产阶级思潮,那不真实、讲假话俨然能为“无产阶级思想”? 而这种谎言、假话,一度在中国满天飞,流毒遍及各行各业,肇至大跃进后大饥荒,明明是人祸,却推给天灾;文革后期经济濒于崩溃,充耳依然是莺歌燕舞。此种教训之深刻,足以使中华民族刻骨铭心。
拨乱反正之后,最值得学术界反思的的是重新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在史学界更要召回求真实的良知。过去研究历史,总结经验教训,是为政治、政策服务,实际上是为个人意志服务,任意阉割,篡改,随心所欲地涂抹,使得历史不成其为历史,甚至发生误导。就以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最热门的课题太平天国研究来说,累计发表论文3000多篇,居史学专业论文之首,那么多的文章,为什么对其拆散家庭,吃大锅饭,将男女老少分隔在男女两大阵营的教训没有认真的吸取和研究,眼见大跃进中又再次出现那种毁炉灶,吃食堂的狂热;受极左思潮影响的红色高棉实施强行拆散家庭的暴政! 虽然这不是史学问题,更不是史学工作者的责任,但诸如此类一次又一次重犯早被历史唾弃的错误,作为史学研究的行家不会不知道,可是又有谁能把这失败的教训,坦诚相告,以真知建言,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作为一名史学研究者,不能不为此感到汗颜。
想到这里我理解了那位资深教授给李先生“圣人”的评价,因为这是上下求索而难得的史学之魂,在李先生的万言书中得到充分地体现,这怎能不从内心深处发出由衷地赞叹!
人们都说李先生是当代中国自由主义的领军人物,其实,李先生更是一名铁骨铮铮的民族脊梁。他以五十年的风雨坎坷,披肝沥胆地向中国共产党的三代领导人提出批评和建议,在他之前彭德怀、顾准的下场,他不是不知道,而他以剜肉还母的赤诚,再次以鸡蛋撞石头。这一次石头倒没有砸给他,没有给他戴帽子、打棍子,也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却给他以无情的精神封杀,使他的文章言论无处发表,尤其是在天子足下他任职的社科院,更无发表文章的余地。然而,在信息时代要想封杀一粒火种,只会风助火威,愈炽愈旺,李先生的文章不径而走,风动海内外,与这封杀成正比地加速发展,真不知道出此对策的是聪明,还是愚蠢?![NextPage]
李先生真正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的人品在同僚中也是卓而不群的,常见的是,在社科院身居院级领导的,不管他过去是否从事学术研究,一旦拥有权力,往往掌握一笔资金,组织人马著书立说,自己稳坐主编,甚至成为博导。而李先生早在四五十年前就是新华社著名的才子,长期为国家领导人起草报告,翻译主编大参考,就任美国研究所所长和社会科学院的副院长后,连一个研究员的职称也没有;作为副部级的职务,却没有配备秘书,直至退下来,要想复印个文章,发个传真,还得请朋友帮忙;他身为高干,四个子女没有一个从政从商,都是普通的职工。在我得知他分到房子后,曾经劝他,老人适应能力差,不宜改变熟悉的环境,最好不要搬家了。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儿子是工人。”这一下我全明白了,他以工薪收入扶养多名子女,生活并不宽裕,成为右派,复起又遭眨谪,这给他的家人和子女带来多么大的伤痛,作为人父又怎能不内疚,去日无多了,还能给孩留下什么 ?若有大一点的房子留给子女,是否可能抚慰这颗受伤的心? 我想这才是他搬家的真正原因。
李先生并不是旧式的清官诤臣,他有深厚的西方文化修养和广博的国学知识,在他行文立论中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精辟透析的论理能力,不知折服了多少专家学者。他受到传统教育和马克思主义的洗礼,身跨两个时代,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他原是性情中人,年高八十,童心犹在,每年元旦前后,他都要把收到的贺年片用线串连在一起,纵横交叉地挂在客厅中,姹紫艳红,摇摇拂拂,像是闪动的五彩旗,又像是起合不定的帘幕,看着他柱着拐杖,在帘下蹒跚地走动,兴奋地谈论他要做一个公民教员的理想,我忽地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可敬可爱的老人,简单、澄明而又坚强!
如今,他带着壮志未酬的理想谢幕了。
他谢幕在一场SARS横行中国之际,这是一个多事之春! 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场飞来横祸却惩治了习以为常的假话和官话,撤掉了渎职的高官,这是共产党执政以来前所未有的举措,在这以前往往只有路线斗争才罢官,作为高官的失职者有时还出现异地提升的情况。这一果敢的决策赢得民众普遍的拥戴,增强了对共产党的信念,人们翘首盼望以此为契机,加速政治民主化的进程。
往日建言达不到的,意外地受到天灾的推动,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这是无奈而被动的选择,然而李先生孜孜以求的不就是发挥主动性,以最小的代价,一步一步从体制内部,实施宪政的理想吗?
谢幕其时,何尝不是序幕的开场哩!
(编辑:李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