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再复   

    在《独语天涯》的《写给二十世纪的咒语》中，我诅咒了本世纪的一些政治怪物，如希特勒、斯大林、波尔布特、奥斯维辛集中营、万人坑、古拉格群岛等等。另外还有些文化怪物，我不忍诅咒，末写入书中，但怪物确实怪诞，常扰乱我的心绪，只好把它抛出，以便忘却。这些世纪怪物主要有五种：

   一  、流氓大力士：美国重量级拳击大王泰臣，不仅强奸妇女，而且还在搏打高潮中咬断对手的耳朵，被称为“世纪之咬”。最近，他又在比赛结束的铃声响後突然把对手打翻在地。泰臣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手臂上还镌刻着两个巨人头像，一是毛泽东，一是格瓦拉。本世纪确有一些泰臣式的大力士，但又是拥有野兽牙齿的流氓，这些人可称为流氓大力士。

    二、空心小尼采：尽管我对尼釆的某些观念难以接受，但尊重尼采。他始终具有童心和人间关怀。他把儿童国视为心灵的祖国。一八八九年他在都灵街头看到一匹马挨打便悲哭着扑过去抱住马脖子，由此中风和患精神分裂症。可是，仿效他的“小尼采”，却只抓住尼采的超人哲学与权力意志，把自己也视为超人，并自我膨胀为“老子天下第一”的“天才”，自大、自恋、自吹、自擂，肆意践踏前人他人成果，满口暴力语言，从头到脚都发烧着个人主义的狂躁病，领袖欲与权力欲完全吃掉平常之心与赤子之心，成了疯狂的空心小尼采。

    三、艺术颠复狂：毕加索之後，西方产生了一群又一群的古怪前卫艺术家，这些艺术先锋把颠复前人与前代艺术当作惟一的美学原则，用哲学观念取代艺术创造，不断宣告售艺术的死亡和新艺术的诞生。这是一群走捷径的好手。他们聪明到用马桶、粪便、头发去开辟“艺术新纪元”，幻想自己是第一创世主。他们或给蒙娜丽莎添上胡子，或脱光屁股在冰上翻滚（号称“行为艺术”），在几秒钟内就完成“旷世杰作”。最近，纽约又推出用大象的粪便制作的圣母玛丽亚，再次进行新的艺术革命。这些颠复狂的作品不仅制造了甚么也没有的“垃圾”，而且制造了千百万可怜的“盲众”与妄评论家。

    四、知识“男旦”：陈寅恪先生在五十年代初看到中国知识人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为了自保，拚命自虐自戕，给自己戴上各种反动帽子，尊严扫地。悲叹之余於是写了《男旦》七绝一首：
 
    改男造女态全新，
    鞠部精华旧绝伦。
    大息风流衰歇後，
    传菥翻是读书人。
 
    这种男旦在五十年代初已经，不少，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和九十年代，则大量繁殖。我在《人论二十五种》把“男旦”也列入“板人”的范围，与太监相似。只是中国知识界的男旦是被阉了精神、人格、气节，与太监被割了下体有所区别，但被阉後挺不起脊梁，只会趋奉权力与迎合时势，却是相同的。

    五、书界欧阳锋：金庸小说《射鵰英雄传》中的“西毒”欧阳锋，练功练到走火入魔，最後不知自己是谁，还倒着走路，世界在他眼里也倒转了过来。本世纪有些知识人筋脉倒转，也颠倒着读书和看世界，於是，他们从“焚书坑儒”里读出“法治”与人类解放，从“五七干校”里读出欢乐与幸福，从杜甫诗中读出地主阶级情绪，从《红楼梦》中读出无产阶级政治，从浮肿病里读出形势大好，从牛棚里读出莺歌燕舞……

   （编辑：全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