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洪业(左一)、司徒雷登(左三)、刘廷芳(左四)等在盔甲厂时期的燕京大学
8月19日,上海书展期间,葛剑雄教授作客“腾讯书院”,主讲《读史与阅世》从民国时期重要学人洪业先生与哈佛燕京学社说起,回顾东西文化交流、学术互通的经验和传承。
编者按:“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一所大学、一个学术机构的历程,总是与许多重要的学人名字相连结,这些学人亦经历着书斋内外的各种选择,他们的治学、处世、经验、际遇又正映射着一个时代的历史跌宕。洪业的一生,正反映着中国近百年来知识分子所面对的各种抉择与问题,他一生的经历与故事、治学与交游都与中国近百年来历史有着极丰富而深远的关联。葛剑雄教授,师从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而谭其骧先生毕业于燕京大学,正是洪业嫡传弟子。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跟哈佛燕京学社恢复关系,葛剑雄于1985年到哈佛燕京学社当访问学者一年,其所在的研究所里面包括我在内有七个人先后得到过哈佛燕京学社的资助到美国访学。葛教授上承燕京学脉,追忆师承与学术渊源,演讲生动而深挚。
要点一:哈佛燕京学社资助我们去美国访学,我们必须签署承诺“以后必须回国服务”。当时有些人千方百计想留在美国,哈佛燕京的管理人员很生气,说:“我们给你钱是让你帮助中国做研究,你们都留下来干什么呢?”
要点二:一些资料,当初大家都当废纸一样,洪业有眼光把它收了过去。现在哈佛燕京图书馆里面的中文书,是我们国内所没有的。
要点三:一方面我们很遗憾好多书都卖到外国去了,另一方面我们也承认要是哈佛燕京学社没有收购这批书,很多书后来肯定都会毁掉的。
如下是经过腾讯文化整理的葛剑雄讲座内容:
哈佛燕京学社成立归功于美国富豪和传教士
讲到哈佛燕京学社很多人都把它跟哈佛大学混在一起,其实它是一个独立的机构,不是哈佛大学的一部分。我和一些学者到哈佛大学去访学是双重身份,我们既作为哈佛大学的访问学者,更主要的是跟哈佛燕京。
哈佛燕京这个机构怎么来的呢?我们要感谢两个人,其一是资金赞助者——美国人霍尔,他是发明了电解铝发了财,之后成为美国铝业公司的老板。但是霍尔本身是穷人出身,他最后把所有的资产捐出来给哈佛大学,里面有一个规定,必须用一部分来研究中国文化。为什么他要提出这个规定,我曾听过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霍尔认识两个中国留学生,他们品德高尚,学习勤奋,智慧过人,霍尔认为中国文化对这两名中国留学生有大的影响,因此规定经费里面必须有一部分用于研究中国文化。我在美国也听到另一种说法,他做这样的规定完全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重视,并不是什么文化侵略,因为他出钱让我们去哈佛燕京访学,我们必须签署承诺“以后必须回国服务”。当时有些人千方百计想留在美国,哈佛燕京的管理人员很生气,说:“我们给你钱是让你帮助中国做研究,你们都留下来干什么呢?”一开始,我们中国学者英语不好,只有外文系的人英语好,因此外文系获得很多访学机会,哈佛燕京的人抱怨外文系的人派得太多了。所以后来他派人到中国来跟你见面,有时甚至不让你讲英文,讲中文就可以了。
第二个重要的人物是司徒雷登,我们这一代人当初都读过毛主席的《别了,司徒雷登》那是把他作为反面人物,作为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代表。司徒雷登走了,毛主席写的这篇文章,实际上是对美国侵华政策的严厉地批评。我有一次到美国的一个革命后代联谊会里面去做报告,碰到司徒雷登的外甥,招待我到他的家里去参观,他后来很感慨,说:“美国人都忘了司徒雷登,中国人却还记住他。”我说:“我们记住他因为毛主席把他当成反面人物批判,我们经常要学的。实际上很可悲,是政治造成的。”
司徒雷登原来是一个传教士,他的上一代就是在杭州传教的传教士,司徒雷登生在杭州,会说杭州方言,他先会中文,然后再回美国学习英文,所以人家说他了解中国超过了解美国。他在燕京大学很不容易,燕京大学是教会学校,教会的钱不多,所以他千方百计到美国争取钱,他听说霍尔支助中国研究的经费,想争取,但北大捷足先登,因为哈弗大学要将钱用于研究中国文化,那必须要找一家中国的大学合作,否则自己怎么研究。当时肯定首选北大,燕京大学那一年刚刚建立,还是一个小学校,没有资格。
但是第二年发生了一个事件,因为哈佛拿了这笔钱在上海找了一个美国人帮忙搜集敦煌的资料,这个人采取帝国主义卑鄙的手段,他到敦煌买通了看管的人,用胶布贴在敦煌石窟的壁画上面,把壁画揭走了,美国现在有一些博物馆里面放着的就是他当初用胶布揭走的画。这个消息传出来引起了中国人的愤慨,一方面披露这个消息,一方面要求政府制止,不能让哈佛再这么干。这也不是哈佛大学本意,哈佛觉得很尴尬,北大也没有面子,因为名义上都是拿这个钱来做的,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呢,在这个时候司徒雷登及时地到哈佛大学游说,燕京大学才是你们合作的对象,之后哈佛大学决定把这笔钱交给燕京大学,并且建立哈佛燕京学社。
洪业主持哈佛燕京学社:中西文化交流重要基地
如果没有司徒雷登的努力,那么哈佛也不会跟燕京大学发生关系,也没有以后的这些故事了。哈佛燕京学社建立起来以后就需要有人主持,开始主持人不是洪煨莲,但是以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一直到1950年都是洪煨莲在主持在沟通。洪煨莲生在海外,中文基础不好,对中国的了解也很有限,但是他到了国内以后被中国文化的魅力所吸引,发奋地学习中国文化,并且对杜甫特别有兴趣,成为研究杜甫的专家,他来的时间不长就已经对中国文化表现出他研究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洪煨莲不仅自己作学问,还起了很好的沟通组织作用。那笔钱做了几件事:
第一方面,培养人才。哈佛燕京学社支助学生去美国学习,以燕京大学为主,也包括燕京以外的人,学习的并不限于历史,还包括人文方面。燕京大学当时为了节约经费,缩短留学时间,跟哈佛达成协议,先在燕京大学念研究生,那么凡是燕京大学合格毕业的研究生,哈佛大学都承认他同时是哈佛的硕士,然后到美国深造几年博士。
我的老师谭其骧是顾颉刚先生指导的,他毕业时照规定是可以同时取得哈佛大学的硕士学位,然后出去留学,可是他是太顺利了,还没有毕业,论文先写完,人家就请他到哈佛去上课,所以他连硕士证书都没有去拿。而其他的同学,都是在中国拿到燕京的证书然后到美国去念哈佛的博士。海峡两岸一些重要的历史学家大多数都是通过这个途径成功的。另外他还在美国资助中国的留学生,这个面就更广了,他们学成归国,在国内起了很大的作用。
此外,他资助美国的学生、学社到中国和日本研究,因为中国文化跟日本有很多相似之处。这里面就包括费正清,费正清后来被列为美国最重要的中国专家,他不仅在学术上面有所成就,对美国的政治也有所影响,比如中美建交以前,总统尼克松等人就曾经向他做过咨询,中美关系改善以后,费正清又到中国来访问,回去后写了很详细的报告。美国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基本上都是他的学生。还有一位也很有名的埃德温?赖肖尔,也是哈佛燕京资助的,后来成为美国研究日本的专家,曾经做过美国驻日本大使。
第二方面,这笔钱委托燕京大学在中国买书,在哈佛燕京建成图书馆,现在这个图书馆有中文、日文、韩文、越南文等书籍,在亚洲很重要,里面的中文书很多善本是我们国内所没有的。还有一些资料,当初大家都当废纸一样,洪业有眼光把它收了过去。我在哈佛燕京访学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个图书馆里面,现在去的年轻人也几乎都泡在里面。
美国委托燕京买书要付很高的手续费,燕京大学拿了这笔手续费就去自己买书,燕京大学教会学校一开始里面主要是西文书,中文不多,没有中国古籍,后来靠手续费自己买书,基本上可以满足中国历史文化研究的需要,一般的书都有,而且还发现了一些稿本,其中有一本就是清朝末年一个学者汪士铎的手稿,手稿出版后发现原来他对中国人口有很多独特的观点,又被称为中国的马尔萨斯。我们简直不能想象,我们现在讲计划生育,汪士铎曾提出要减少人口必须要减少妇女,所以他鼓励一部分女孩子从小明确不许结婚,很极端,可以看出来清朝末年人口矛盾很尖锐。这样的书以前没有出过,燕京大学把它作为稿本书来出版了。一方面我们很遗憾好多书都卖到外国去了,另一方面我们也承认要是没有出收购这批书,很多书后来肯定都会毁掉的。
(未完待续,下期请看葛剑雄回溯更多大师往事。)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