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平
政协委员张晓梅提出“家务劳动工资化”提案之后,引来无数嘲讽和挖苦。这些舆论放大了她的提案中“老公给老婆发工资”的荒谬性,却掩盖了其中“承认家务劳动的价值”这个重要的论题——就这一方面而言,它是今年“两会”上最有价值的提案之一。
家务劳动的价值几何,是一个最值得检讨的话题,因为我们每天面对而又长期忽视。有个经典笑话道出了家庭主妇的辛苦:
某上班族男人羡慕当家庭主妇的妻子,求上帝让他和妻子换位,上帝答应了。第二天起床他就变成了“她”,“她”为全家准备早餐,还要依次唤醒他们,给孩子穿衣。等“他”上班后,“她”拖地洗衣准备午餐。下午上超市购物后,赶到学校接孩子,回家准备晚餐。“他”吃了晚餐看报纸,“她”则要洗碗拖地,为孩子洗澡,为“他”熨烫衣服。当“她”疲惫不堪地爬上床,还要供“他”快乐。第二天,“她”跪求上帝,让“她”变回男人。上帝答应了,“不过,至少要等上九个月,因为你昨晚怀孕了。”
忽视家庭劳动价值的并非只有男人。两年前,张晓梅委员也有一个提案引起争议。她建议将“三八”妇女节更名为“女性节”或“女人节”,以便将职业妇女、知识妇女和家庭主妇及中老年妇女区别开来。她犯的错误,跟那个笑话中的男人一样。家庭主妇自己,也往往缺乏自我认同感,尽管每天辛苦劳累,却还是觉得自己没干工作。有人认为张委员杞人忧天,因为我国婚姻法已规定婚内财产夫妻共有,离婚时至少对半分吧。问题是,离婚前或者终身不离婚,婚内家务劳动的价值如何被承认呢?
在中国古代社会,女性处于男性的附属地位,但是由于其对家族价值的强调,妇女的家务劳动得到了一定的承认,所以有“孟母教子”、“岳母刺字”、“王熙凤治家”等故事流传。上世纪初开始的妇女解放运动,号召妇女走出家庭、走向社会,这是无可置疑的进步。但是,人们把走向社会与留守家庭对立起来,将家庭主妇的价值贬低甚至负面化。现在回头看过去,对妇女的价值认可此长彼消,有点“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意味,是一种不全面的平权运动。
伴随妇女从家庭走向社会的,还有一个消费主义运动的兴起,那就是家务劳动社会化。准确地说,这是家务劳动市场化。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家庭生活消费品的市场化,二是家庭服务的市场化。其结果便是超市里的家居用品货柜的增加,以及家政服务这个第三产业的发达。同样无可置疑的是,这场消费运动在相当程度上解放了妇女,使得她们多了一些选择,而不必像传统妇女那样从女红、厨艺到相夫教子,非得事事躬亲不可。
不过仍然有两个问题需要回答:一是家庭劳动并不能做到彻底的市场化,比如上面那个笑话中,“她”所干的大部分事情,都可以外包出去,但怀孕生子基本上还是难以脱身。尽管男人怀孕、人造子宫等新闻时有出现,但无论从技术还是从伦理上,目前都还不大可能普遍化。即便到了那一天,第二个问题也还存在,那就是家务劳动可以外包,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干呢?外包有价格,自己干有没有酬劳呢?大概这就是张晓梅委员提出提案的思路。这种思路对了前一半,后一半却被人抓住把柄。她提议让老公发工资,这就等于承认并加强了男人的支配权。
在一个家庭中,假如男女的劳动价值并没有得到合理的评估,那么肯定不能由其中的一方来裁判,而应该交给第三方来主持公道。如此一来,这就不是一个所谓家庭内部的私人问题了,而是一个社会问题。我读了社会学博士钟晓慧的文章《承认中国家庭及女性的福利承担》之后,受到很大启发。她认为承认妇女从事家务劳动的价值,不是要老公来发工资,而应该让政府来付酬,因为妇女照顾家庭,也是一种社会劳动。
很多人可能觉得难以接受,你养孩子凭什么要社会负担?中国人的心理受人口政策影响深远,老觉得生孩子是增加社会负担。事实上,在几乎所有发达国家,生孩子以后,或多或少地,社会都会向家庭支付抚养费。“福利”一词容易让人认为,这是政府对老百姓的恩赐。其实,福利并非恩赐,而是一种社会财富再分配,这是政府职责所系。妇女在家抚养孩子、照顾老人,怎么可能只是私人事务呢?孩子和老人的事,毫无疑问是重大的社会问题,完全应该拿到“两会”上去讨论。
有人会说,就算社会应该管孩子和老人,但是这并不是家务劳动的全部。你把自己家里的地板拖干净,自己享受了,政府凭什么要给你付酬?这里也有一个观念问题。比如一个教授在家里做研究,他也很享受自己的工作,觉得是为自己写文章,文章发表之后还获得社会声誉,那么政府和社会是否应该为他支付酬劳呢?一个家庭的整洁和卫生,真的跟社会的发展没有关系吗?
当然,这需要建立一个合理的评估体系,这个体系不能对家庭主妇构成新的压迫。既然教授在家里写的文章可以体面地被评估,体面地获得社会报酬,为什么家庭主妇的劳动就不可以呢?
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承认了家务劳动的社会价值。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家务劳动社会化。
(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