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亦非
●自结构主义出现之后,这个世界一直是斯特劳斯的世界,而不是萨特或海德格尔的世界
列维·斯特劳斯(1908-2009)作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他与好战的萨特及存在主义者们不同的是,斯特劳斯一直非常安静,非常低调,这种贯穿在他的学术生命中的平静,正是结构主义与其后续思想,安分于思想与学术而不曾对政治指手划脚的重要原因。
哲学令人长寿,古希腊的柏拉图活了80岁,德谟克利特活了90岁,在当代,伽达默尔这位哲学解释学的大师活了102岁,而2009年10月31日去世的列维·斯特劳斯活了100岁。2005年斯劳特斯在接受电视采访时曾说,自己行将告别的世界“不是我爱的世界”,他留恋的是年轻时代的“拥有15亿人口的那个世界”,他说,这个“60亿人口的世界,已与我无涉”。
研究人类学的大师已经厌倦了人类,已经放弃了这个纷扰而无聊的世界。
对越来越热闹的世界的厌倦,在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一书的命名上与行文上,便开始有所体现。《忧郁的热带》并不是本让人快乐的书,作者的写作也不快乐,弥漫于全书中的是忧郁、厌倦,一次人类学田野作业的“忧郁之旅”。斯特劳斯承认:想了解美洲的欲望远比靠研究一个个案以探讨人类本质的欲望要强烈。这种行文中的偏离带来了著作的游记性质,斯特劳斯不惜笔墨地叙述整个考察的行程和见闻,表现出与人类学家极不相称的那种游客似的猎奇与情绪抒发,全书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沉浸在对旅程的喋喋不休中,以至于许多读者将这部人类学名著当作游记来阅读。也许,这是斯特劳斯一个小小的诡谲的圈套,许多大师都是玩把戏的高手。但《忧郁的热带》却是人类学名著,出版于1955年,我是2002年才读到这部书。过了近50年之后,读起来丝毫没有滞后之感,这就是名著的魅力,从任何时候都可以毫不落后地进入它(时间的魔力在它身上不起作用)。
当白人认为印第安人是野兽时,印第安人却在怀疑白人是不是神,虽然双方的态度同样出于无知,但印第安人的行为肯定更符合人性。斯特劳斯如是说。他指的是,16世纪天主教圣热罗姆修会组织的修士调查团来到美洲,看印第安人是否也像欧洲农民一样靠劳动生活,得出的结论是:把这些印第安人变成奴隶,比任它们像野兽一样自由自在好得多。同一时期,土著印第安人悄悄地把白人抓来,浸在河水中看会不会淹死,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的。然后又派人长时间看守这些尸体,看尸体会不会腐烂。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看这些白人是不是神。在学术著作中渗透的“文化平等”的思想,显然是几十年来一直有文化自卑感的中国人喜欢斯特劳斯的重要原因。
198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李幼蒸翻译的《野性的思维》,二十多年来,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图腾制度》、《神话学》和《结构人类学》等代表性作品陆续在中国出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于2008年出齐了14卷的《列维·斯特劳斯文集》。因为这些著作,主要是因为《忧郁的热带》和《野性的思维》两书,中国人提起斯特劳斯就会想起人类学,提起人类学就会想起斯特劳斯,这两本书是斯特劳斯在中国最广为人知的著作,是中国人的人类学启蒙的必读书,也是中国人了解斯特劳斯的两扇门。
但斯特劳斯不仅仅是人类学家这样简单,在哲学史上,他是结构主义的集大成者,结构主义从索绪尔那里起步,到1945年斯特劳斯发表了《语言学的结构分析与人类学》,第一次将结构主义语言学方面的研究成果运用到人类学上,他把社会文化现象视为一种深层结构体系来表现。此后,结构主义“一不小心”便影响到了许多学科,派生出结构主义哲学、结构主义社会学、结构主义心理学等等,在二战之后,世界各大学科“唯结构论”。结构主义一时打遍天下无敌手,影响力一度在存在主义之上,甚至引发了萨特这个“斗士”的不满。但结构主义一直保持在纯粹学术的范围内,不像萨特的存在主义总是试图对政治动手动脚。
在斯特劳斯之后,出现了后结构主义,也既是解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看起来是反结构主义的,认为世界并不存在内在的结构,以德理达为主的后结构主义者们发明了许多新概念来反对结构主义,比如“分延”、“播散”等等,与德里达齐名的罗兰·巴特也是后结构主义的大师。后结构主义直接影响了后现代主义的兴起,可以说后现代主义是建立在后结构主义的基础之上的,后结构主义否定了“逻各斯”,将世界分解成一个多中心点的平面,后现代主义便在这平面的世界上撒野。后现代主义的主要思想渊源,自然也就是后结构主义。
纵观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如果说哲学上存在主义的影响一直很强大,那么它的强大也只是哲学范围内,而结构主义的影响力(包括它的分支、变体等)则是全社会全学科的影响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结构主义出现之后,这个世界一直是斯特劳斯的世界,而不是萨特或海德格尔的世界。
作为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斯特劳斯活得太久,久得让他对这个被他的思想所主导的世界充满了厌倦。当然,这种厌倦中不无淡淡的自豪与得意。与好战的萨特及存在主义者们不同的是,斯特劳斯一直非常安静,非常低调,这种贯穿在他的学术生命中的平静,正是结构主义与其后续思想,安分于思想与学术,而不曾对政治指手划脚的重要原因。
世界越来越无趣,这不是斯特劳斯所爱的世界,却记住了他的历史:
1908年生,1927年取得大学法学学士学位,1933年对人类学和民族学研究发生浓厚兴趣。1935年在圣保罗大学教授社会学至1938年为止,在巴黎人类博物馆和圣保罗市政府的支持下,利用假期到巴西热带森林中的原始印第安部落——卡杜维奥和波洛罗进行第一次的民族学和人类学田野调查(内容便是《忧郁的热带》一书),1948年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任研究员,并成为人类博物馆副馆长,1952年发表《种族与历史》,强烈批判西方种族中心主义和各种类型的种族歧视;1955年发表《忧郁的热带》,1958年发表《结构人类学》,1959年被选为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终身讲座教授,1962年发表《当代图腾制》和《野性思维》,2008年为庆贺斯特劳斯诞辰100周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讯》2008年第五辑为斯特劳斯百岁诞辰出版专号《克劳特·列维·斯特劳斯:远处的眺望》,法国总统萨科齐拜访斯特劳斯,庆贺他的百岁生日。2009,斯特劳斯于10月31日逝世于家中,享年100岁,被葬于巴黎东南部科多尔地区,他的乡村别墅附近。
现在,这位影响了数代人的大师,终于可以在神的怀抱里知道这世界究竟有没有“结构”了。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