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晓渔
89岁的唐德刚先生罹患肾病多时,饱受折磨,最终决定不再洗肾,10月26日在旧金山家中安详辞世。
众所周知,唐德刚是著名的历史学家。但是著名的历史学家不可胜数,唐德刚却只有一个。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具有“专业的历史说书人”的气质。当年黎东方巡回讲史,四方轰动,有次从贵阳到香港,没有买到机票,用门票收入包了一架飞机,成为一段佳话。唐德刚没有这种辉煌往事,我甚至没怎么见过他出现在电视上,但是阅读他的文字,依然有“满村听说蔡中郎”的感觉。比如在一些作品中,他仿佛不是在写作,而是在说书,常常直呼读者“诸位”、“朋友”,亲切得像是拍着你的肩膀说话。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杨天石先生,表示唐德刚的书很生动,“读唐先生的书有时候会笑出来”。
这几年,随着《百家讲坛》以及类似节目的兴盛,只要打开电视,就能看到一个个学者模样的说书人。学者在电视上讲历史,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可是除了极少数专业和口才俱佳的学者,绝大多数历史说书人和历史毫无关系,只是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选里面的好玩故事讲一讲,成了“故事会”。唐德刚不同,他的作品很有趣,很好看。他对于历史有着非常深入的把握,不管观点是否值得商榷,他在有意识地把握历史背后的精神和脉络。他认为中国政治社会制度存在两次转型:一次是秦朝“废封建,立郡县”的创举,进行了从封建制到郡县制的转型;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又在西方文明的挑战下,进行第二次转型。这次转型被唐德刚称作“历史三峡”,他认为通过这个“三峡”,大致需要两百年的时间,而且前提是不能出现大的政治军事偏差。
唐德刚的成绩不仅限于他的著作,他还推动了口述史在中国史学界的发展,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顾维钧、胡适、李宗仁等在20世纪中国具有深远影响的人物,不用严刑拷打,都在唐德刚的“拷问”之下对自己的历史一一招来。很多名流一扫名士风范,主动屈尊申请接受唐德刚的“拷问”,比如宋子文并不认识唐德刚,却找过他多次,并且委托顾维钧代为说项。根据唐德刚的回忆,“国民党那时流亡国外的有几百人,他们都想做自己的口述历史”,这一方面是因为唐德刚主持的口述历史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项目,口述对象可以获得经济收入,另一方面与唐德刚的能力也逃脱不了干系,像顾维钧、李宗仁,都没有获得任何费用,他们依然接受了唐德刚的“拷问”。
目前国内也有口述史热,但能跟唐德刚相比的很少,甚至没有。唐德刚做的口述史不仅对象非常重要,而且做得非常专业。今天很多人做口述史,好像有个录音笔就可以了。但是从专业的角度来看,口述史要对口述对象和相关历史有着深入的把握,当事人所说未必准确,有些话会有一些出入,唐德刚做了大量的注释和研究。“拷问”实乃考问,一边考证,一边提问。所以,唐德刚虽然曾与张学良有过对谈,而且录音也有所保存,但是唐德刚并不认为他做过张学良的口述历史,因为两人在对谈时,张学良拒绝唐德刚在史实层面上的质疑和纠正。在唐德刚看来,口述历史需要经过考辨,不是有闻必录即可。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历史说书人,通常只能面向没有专业基础的观众,一旦面对专业人士或者历史当事人,就会哑口无言。比如号称“史上最牛的历史老师”的袁腾飞先生,据说有很多学生粉丝,可是讲稿出版之后,不仅很多史实错误被一一发现,还涉嫌抄袭小说,几乎成为“史上最差的历史老师”。唐德刚也曾对个别史料判断有误,他的文章时时会有一些情感色彩过于鲜明的句子,但与那些单靠讲故事取胜、以至于把小说当做历史的说书人有着天壤之别。唐德刚的“历史三峡”说,和黄仁宇的“潜水艇三明治”说(黄仁宇把中国比作潜水艇三明治,上层是庞大而没有分化的官僚制度,下层是巨大而没有分化的农民,黄仁宇认为中间阶层的缺乏使得中国无法进行数目字管理)一样,在读者之中具有广泛影响。他做的口述史,是研究20世纪中国无法回避的历史资料。可以这样说,唐德刚不仅研究历史,也会成为历史研究的对象。
可惜,这么专业的历史说书人,走了!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