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铮
李天元作品
作为一种以刻划人的内面为主要任务之一的肖像艺术,无论是肖像绘画还是肖像摄影,无论是以理想化的手法表现对象,还是以自然主义的主张描绘对象,作品制作者的一个可说是奢望的希望,就是希望自己出手的这一帧肖像就是有关对象的“定于一尊”的唯一的肖像。人们期望,这个给出了对象的“内在本质”的唯一的肖像,应该是权威的、无可替代的。肖像艺术的这个目标,成为衡量作品成功与否的重要指标,而这也是任何肖像制作者包括肖像订件者所衷心希望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这个创造“唯一的”肖像的愿望,令许多肖像制作者获得一种驱动,自觉地向着“唯一的”这个目标努力、前进。
这里的“唯一”,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在不是群像形式的肖像画面中,描绘单个形象的肖像作品中,只能出现对象的一个形象。人们不太愿意接受自己被描绘成双重的形象的分身画这种形式。
而具体到肖像摄影这个样式,更因了摄影本身的媒介特性,使得人们容易相信,稍纵即逝的人的本性的闪现,只有摄影能够捕捉于瞬间。伟大的肖像摄影,就是在这个方面显示其威力。人们相信,摄影甚至有着比绘画更为令人信服的优势,这个优势来自于摄影的技术特性。摄影的瞬间性赋予“好的”肖像摄影家以“一举攫获”人的本质这样的特权与便利。这也助长了摄影在肖像摄影中的特权地位。绘画是一种建构,人性的本质与内面,与摄影所捕捉到的相比,无论如何总是一种想象与建构。作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作为一个优秀的肖像画家,李天元可能比谁都能够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而摄影所能够得到的,则是与对象直接面对时由摄影家所直接捕捉到的。一般认为,至少从那个特定的影像来说,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真实。而且是不容置疑的拍摄当下的真实。我们没有篇幅就这个“真实”问题在此展开更深入的讨论,但一般说来,大多数人能够接受这个说法。而许多肖像摄影家的神话就是建立在能否于转瞬之间捕捉到对象的内面之上。神话化了的肖像摄影家是一种特殊的人种,他能够拨云见日,在一瞬间如电光石火般地接近对象,擒获对象的本质。这种有关肖像摄影的神话,让人陶醉、令人兴奋,也令所有的肖像摄影制作者跃跃欲试。
然而,李天元的肖像作品(姑且这么说),对于这种肖像摄影神话与要求是一种挑战。在他的照片中,人物形象不是唯一的,而是有其分身。这些人物被单束的光直直地照射。在伦勃朗式的单灯光源的布光下,他们的面孔自身成为了一个发光体,从黑暗中向四周发射光辉。他们被无边的黑暗所包裹着,但也被自己的分身所陪伴。
“分身照”这种形式,在早期照相馆摄影中曾经出现过,甚至令鲁迅也关注过。但那毕竟是一种商业噱头,不入流品。当时分身照片中的人,只是多出一个自我形象而已,两个自我形象间没有对话与商榷。但是,在李天元的作品里,情况却完全不同。这两个不同的自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们同时承受着来自另一个自我的关注。那另一个自我,藏身于黑暗中,只露出隐约的身影,往往以质疑的姿势与眼神打量着、凝视着那个处于光芒之中的肖像主角。另一个晦暗的自我,始终躲在明亮的自我的身后,静静地,而且随时准备迅速地消失。但是,光辉闪闪的主体无法、或者不愿意照亮那就在自己身边的另外一个自己。主次分明的双重自我在黑暗中相互对峙。照片中的自我双方,一方在明里,一方在暗中,他们相互对照、彼此参考、时相干扰。这是一个自我与另一个自我的对峙,互为主客关系,却不发生对话。他们互为镜像,相互打量、相互捉摸、相互揣度,而且似乎永远不会接近,合为一体。而只有人正视自己时,人才会对于人自身有一个比较客观的看法。可是,就是这个有关人的“正常”看法,也已经被他设计成一个镜像构造,使人无法逃脱来自自身的判断与审判。
不仅如此,李天元还在肖像照片的画面周围,加入了许多其它有关人与世界的视觉参数,如与照片中人有关的卫星照片与显微照片。这些参数在增进了对于照片中的了解的同时,也成为了了解照片中人的诸多“干扰”与“噪音”,使得本来以简单、简明为上,以集中人们的视线于对象本身的肖像变得复杂起来。李天元把投射到人物面孔的光线(也是艺术家本人的视线),借助卫星的高度拉抬到万里高空,俯拍地面的地形,这里经常是被拍摄者住所的周边环境,他也借助显微镜凑近微观人身上的某些局部与分泌物(如毛发、唾液、精液、血液),给出一张放大几十甚至几百倍的断面照片。他不满足于只是直观、凝视对象,而是要抽身离开对象,从新的维度、从突破常规视觉的非正常距离获得对于人的新的视点与看法,获得对于人的新的认识。为了更好地考察对象,他离开对象飞升到高空。离开得远远。为了更好地了解对象,他的视线又潜入对象的身体内部。近到无法再近。
[NextPage]于是,传统肖像摄影的外在形式被突破了。李天元的摄影扩大了照片的容量。来自GOOGL EARTH的地球地貌照片,人的体液与毛发的显微照片,以及人的面孔,这三者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在试图揭示人的隐蔽的内在的同时,也打开世界的秘密。虽然盘踞于肖像摄影边框的视觉参数成为了人的注解,但这也是有关世界的注解。或者说,人与世界,在这里相互成为对方的注解。无论是人的肌肤还是世界的肌肤,在李天元的关注下,变得等量齐观起来,而且具备了相互转化的可能。世界与人的平均化中的区别,与人与世界的区别中的平均化,人与世界的转化的可能性就在此时悄然出现。从宏观、微观与常观这三个考察维度,李天元对于人的审视与表现变得有机与多元。不过,他的考察还是紧扣住人本身而铺陈开来。人在哪里?从高空俯瞰的话,会发现人湮没于地球的表面。所有的人的狂妄,在这个维度下,都会失去意义。是什么材料构成了人?从显微镜深入看进去的话,会发现人作为物质而存在的严峻事实。
人如何确认自身?在肖像艺术中,单纯的面孔、姿势、服装以及已经成熟的肖像修辞手法所能做到的其实非常有限。从这些附加于边框的照片看,人,无论在宏观还是在微观中,都是多么的非人。我们对于人的了解,是如此的孤陋寡闻。这些照片,在为我们打开了有关人的想象空间的同时,也让我们了解到人的无足轻重。也许,人,只有处在这样的相对关系之中去加以把握,才能获得对于自己的更清醒的认识。
不过,在李天元增加了这些新的有关人与世界的视觉参数后,我们对于人的理解是不是就更全面一些?在增加了认识人与世界的新的维度后,我们对于人的了解,对于世界的了解是否就此丰富些?其实,这仍然是个无法确认的问题。即使引进了这样的大幅拉开时空的视觉参数,人对于人的了解仍然还很肤浅。而且,可能的恐惧是,对于人的表面的描绘与呈现的手段越发达,对于表面(无论是地球表面还是生物体表面)的检测手段越发达,对于人的内面的了解就越多障碍,越不可能。人可能只会越来越迷恋于自己的科技成果的表面辉煌而不去反思这种成果所带来的后果。他向我们提示的,也许是,人即使借助发达的技术观视手段,人能够抵达的只能是世界的表面,无论是卫星上看到的世界的荒芜的肌肤,还是显微镜看到的人的肌体的有机的断面。人与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是相似的。但这并不妨碍人去作出种种努力去接近人与世界,试图穿越表面,进入内面。
突破正常视觉去扩展对于人的了解,其目的不是为了突破人眼的限制,这不是李天元的目的。李天元的目的是为了突破人对于自身的固定看法。他试图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丰富对于人的认识。人是在通过对于人的表征的实践过程中,体现出、探索到人的丰富性。所以说,人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体现在如李天元这样的艺术家这里,是考虑以怎么样的方式来对待人,处理人这个根本命题,而不是体现在他选择了多少有关人的参数。
我相信,李天元不是要通过改变常规观看的方法来获得一种震惊效果。他把从宏观获得的、从微观获得的、以及从相对常规获得的人的视像并置于一个空间,让世界的表面的丰富性以及世界的表面的同质性,在共同展示的同时失去根本的区别。他的视线的往来反复,期待的是获得对于人的表面性、对于世界的表面性的一种新认识。这样的肖像摄影,既是一种对于人的自我质疑与对于世界的重新解释,也是一种肖像艺术形式上的自我破坏与重建,更是对于肖像摄影的唯一性的一种根本上的怀疑。不过,尽管这么说,对于李天元来说,人,仍然是唯一的。人,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主题。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