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某个中午,一位北京少年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
带着放学后的轻快,脚蹬子直踩得呼呼作响。
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钻出来一段旋律。他赶忙刹车,不顾危险停到路边,一气呵成录下整首曲子。
激动、兴奋、狂喜,一直持续到下午上课。
曲子有了,还差歌词。
一抬眼,老师正讲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此乃千古绝唱!现有的歌词啊。
后来这首歌取名《烽火扬州路》。
在元旦晚会上,他演唱完这首歌,登时传遍校园。随后几年,学校里人人都能唱。
以至于学校的古诗词考试,再也没考过辛弃疾这首词。
吴彤,注定要掀起一场不同凡响的民族风。
01
吴彤,来自民乐世家。
祖上制作和演奏民族器乐的手艺代代相传。到他这一代,已经传了将近百年。
5岁时,他收到人生第一攒笙,是爷爷专门为他定制的。
那时他还不会吹奏音阶,但拿在手上,像个精巧的玩具,美了好一阵。
开始总是欣喜无比,当真正学笙,却给吴彤带来了漫长的折磨。
父亲亲自担任他的器乐老师,父子俩整天泡在一起,学笙、练笙,甚至是制作笙。
“我从清理工作台、递送工具开始,之后锯竹子、刻簧片,最后连车床电钻都能运用自如。”
笙占据了他的全部游乐时光,以至于回想起童年,总是率先想起小屋里氤氲的木料香气。
别的小朋友翻着花样玩儿,春夏秋冬,一轮又一轮地撒下嬉闹声。吴彤只能闷在家里,对着父亲严厉的那张脸,战战兢兢吹笙。
哪怕父亲出门,也不忘布置作业。
给他留下十张空白的录音带,边吹边录,回家好检验成果。
用吴彤的话说: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我才十几岁,但每次看到墙上的乐谱,就觉得看到了我的坟墓。
严师出高徒,正统的民乐训练,给他铺下扎实的古典基础。
后来吴彤考入音乐学院附中,老爸才算松了一口气。
但每隔一段时间,仍要定期考核。
吹笙成了吴彤不敢放下的噩梦。
02
当北京刮起摇滚风时,吴彤成为第一批御风而行的弄潮儿。
家里听说他玩摇滚,第一反应是:这孩子被人带坏了。
后来看他写歌、录歌忙得起劲儿,也不像瞎胡闹,父亲才慢慢接受了这回事。
有时候吴彤写歌到半夜,父亲还会推门进来。啥也不说,只问他饿不饿。
那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经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上不住地按摩日渐麻木的身体。
吴彤走过时,父亲还会搭话:“别太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跟我说。”
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来说,半辈子只钻研民族器乐的父亲跟摇滚乐根本活在两个世界,能帮上什么忙呢。
就这样,父子俩一次次错过探讨的机会,渐行渐远。
后来学校老师告诉吴彤,父亲专门找到学校打问。
摇滚乐是怎么一回事,孩子学了会不会变坏,能不能支持未来的生活?
当吴彤迷上摇滚后,父亲就明白了儿子的人生和他的设想注定南辕北辙。
但他不动声色地默许,尝试性地想过提供帮助。可惜这些信号直到多年后,吴彤才解读到。
“没有跟父亲好好沟通过,成了我人生中一个很大的遗憾。”
也是在父亲去世后,他才懂得笙在生命中的意义。那也是父亲的记忆。
为了陪伴他练笙,父亲同样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日后每一次吹奏时,想起父亲也许正在天上露出微笑,他心中又多了几分慰藉。
吴彤理解了父亲,也和笙和解了。
从音乐学院毕业时,学校要收回陪伴他多年的那攒笙,吴彤为了留下这段记忆,宁愿扯谎丢了,在挂失后又缴纳一笔罚款。
笙,已经成为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03
20岁时,吴彤和几个思想前卫的学生组了一支乐队,叫轮回。吴彤担任主唱。
那时候音乐资源稀缺,几盘磁带相互借来借去,大家的音乐品味一致,自然走到了一块,一起玩摇滚。
同一本吉他教材教出的乐手,同一台合声器做出的音乐,谁也不知道摇滚乐究竟还有什么花样。
吴彤那会儿对摇滚主唱有个刻板印象,必须得音色沙哑。他可劲儿熬夜、抽烟,硬是把清亮的嗓音搞成了烟嗓。
此外他还担任词曲创作,为了找灵感,经常读西方诗歌。
一个人既读《道德经》,也读波德莱尔、里尔克。东方与西方,民乐与摇滚,看似割裂的元素都在他身上存在。
1993年,轮回乐队发布第一首歌《烽火扬州路》,迈出了民族摇滚的第一步,轰动整个乐坛。
轮回乐队,一炮而红。
然而残缺的外部环境给乐队生存留下重重疑问。
演出机会少之又少,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活动,被临时取消也是常事。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几个年轻人没完没了地排练,等待出头之日。
等到有演出的时候,多半也是小场地,现场拥挤不堪,观众和乐手个个奇装异服,在嘶吼中把一切不满都宣泄尽了。
吴彤的状态很高亢,从开场一直保持到结束,往往下台时才发现,光是流下的汗就淌湿一片舞台。
那是摇滚乐野蛮生长的几年,轮回乐队出第一张专辑就卖了30万张,被一家日本公司发掘,正式签约。
几年后,一首《春去春来》大火,央视元旦晚会也对轮回发出邀请。
吴彤还为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唱了主题曲《好春光》。
轮回乐队从地下摇滚走入主流,也推倒了一个偏见,谁说摇滚乐只能按西方的玩法做。
那些年,整个摇滚圈都极尽追求标新立异,留长头发、剃光头、穿皮衣飙车。
好像不通宵喝酒就不够朋克,说话不狂妄就要被开除滚籍。
后来吴彤明白过来,根本不是这回事儿。
再怎么玩音乐,人也要有修养,不能把纵欲堕落当勋章。
04
这边形势大好,吴彤渐渐有了走向国际反向输出中国文化的意愿。
其他乐队成员则认为,还要深耕国内市场,继续吃红利。
双方出现了裂痕。
直到2004年,吴彤得到一次重要的机会,辅助西门子公司开发电子笙。
这是西门子公司扶持亚洲作曲家的计划,每年只有一次机会,为期两个月。
作为国内专业水平顶尖的笙演奏家,吴彤能吹会做,被选中也不难理解。
如若能够推广电子笙,运用到未来的音乐中,这将是一次中国民乐进程中重大的突破。
吴彤带着巨大的使命感赴美。
不久后,轮回乐队接到演出机会,他试图跟乐队沟通,然而两边时间无法调和。
他已经取得了不俗进展。被改进后的笙,加入最新的音乐电子设备,能够共同演绎出前所未有的效果。
吴彤利用新技术,创作了《行走的云》。
就在项目汇报演出前夜,他在新闻上看到了轮回乐队招募新主唱的新闻。
“我感觉天都塌了,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轮回。”
自己被踢出局了,竟然没人通知他。失去了轮回乐队,等于在摇滚乐多年的付出一夜清零。
万念俱灭中,还好有笙支持他。
马友友的丝绸之路乐团递来橄榄枝,对方希望他能将民族器乐融入进来。
机会虽好,可语言不通,文化不同,开头的日子吴彤过得很艰难。
跟着乐团扎进山里排练数月,每回演出时观众却寥寥。寂寞,不甘,失去了被瞩目的感觉,生活都不再有光彩。
还有国内的乐队联系他,邀请他回去继续做摇滚。
回头,还是往前,他陷入了思索。
05
吴彤对乐团的了解越多,越发理解了这份厚重的价值。
身边都是来自世界各国的音乐家们,带着当地特色的乐器演奏,彼此之间看似毫不搭调,但在集体排练时,效果惊人。
传统的乐器叠在一起,竟然玩出了新花样。不久后,他与丝路乐团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格莱美大奖。
当时不少声音都说,吴彤只是沾上马友友的光,才得了格莱美。
可见对吴彤的误解之深。
他30多岁已被评为国家一级演奏员,在央视器乐大赛担任决赛评委。
他传承的制笙手艺,被国家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他发明出了电子笙,改造过不少其他民族器乐,曾荣获国家发明金奖。
后来他与马友友的合作渐深,已成为乐团中举足轻重的演奏家,2017年再度荣获格莱美大奖。
除了会吹笙外,吴彤也自小会吹,曾走遍中国各地为民歌采风。
当丝路乐团在美国录制一档脱口秀时,吴彤当场演唱了中国民歌《兰花花》,成为节目历史上第一首公开播出的中国民歌。
当晚无数华裔观众热泪盈眶,都被这曲乡音感动。
06
吴彤却太低调了。
他常常给别人签名写上“滥竽吴”。典故“滥竽充数”中的乐器“竽”,与“笙”属于同一类型的乐器。
这是他自谦的做法。
站在国际顶级乐团的中央,他在向世界输出中国民乐的魅力,谁与争锋呢。
2020年跨年晚会上,年近50的吴彤还用笙吹奏《Astronomia》。
这是去年席卷全网的非洲抬棺曲,他一点也不落后于时代。
看起来这位音乐顽童,始终乐在其中。
在尘土飞扬的世界,抱朴守拙,推陈出新。把古老的笙推向下一个百年。
这才是当代大师风范。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