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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压正》是一场春梦 《侠隐》是一场旧梦

2018-07-17 09:47:54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李壮

   
《邪不压正》跟《侠隐》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看着像是一回事儿,其实不是一回事儿。



  姜文电影《邪不压正》上周五开始公映。毫无意外,我的微信朋友圈随之进入了刷屏炸锅模式。同样毫无意外的,是对这部电影的评价出现了严重的两极分化情况。评价的两极分化情况存在于各种不同的层面。例如演技问题。我看到有人赞叹这部电影的演员表演达到了各自的最高水平,《邪不压正》应当席卷所有演员奖项;但很快就出现了表述同样极端但观点完全相反的声音,认为整部电影里演技唯一过关的是梁启超的那只肾。再如电影的叙事问题。一批人觉得《邪不压正》的形式和节奏尽显大师鬼才风范,看不懂纯属个人智商问题;另一批人则明明白白扔出一句“好好讲故事不行吗”——你说我脑残,我还说你装呢!


  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此外,还有一种争议比较特殊,同电影的小说原著、张北海的长篇小说《侠隐》有关。《邪不压正》对《侠隐》的改编是否成功?有人觉得成功,起码电影也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北平风光、复仇故事,似乎还更燃更刺激了;另一些人则觉得姜文的玩法纯粹是糟蹋原著,抛开具体情节的改写暂且不说,对人物线索的删减实在太过粗暴(师叔的角色砍没了,寄托了张北海自身形象的“蓝兰”只剩下两个完全可有可无的镜头),至于把原著里平凡而深情的巧红直接改造成一位众人追捧的潜在女侠、将她的裁缝铺拍出了宋庄艺术家沙龙会所的气派,则只能说是姜文送给周韵的“太太福利”了……


  对于影片的具体技术问题,专业的影评人当有更多话说,我在此不想多谈。但有关电影和小说原著的对比,我的看法是:二者间并没有太多比较的必要。借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邪不压正》跟《侠隐》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看着像是一回事儿,其实不是一回事儿。前者走肾,后者走心。前者是狂想曲,后者是挽歌。前者是一场春梦,后者是一场旧梦。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实质性的共同点,那就是:二者共同使用了李天然复仇故事的壳子,却都对这个具体的复仇故事没什么兴趣。


  先说走肾和走心。电影里的李天然,活脱脱就是一个早生了三十年的马小军,上房揭瓦、打架撩妹,什么师门血债、间谍任务,反倒像是句子开头的大写字母和句子末尾的小小句号——它告诉我们“故事开始了”“故事结束了”,然后仅此而已。影片中流溢着极其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其他所有元素都可以为这种荷尔蒙让路,甚至原本就是为这种荷尔蒙服务的。一个鲜活的例子便是“温酒烧仓库”那场戏。为什么要烧日本人的鸦片仓库?嘴上的理由是师门仇恨(电影里,朱潜龙是因为索要山庄土地种鸦片不成,才对师父一家痛下杀手),然而火烧起来之后,身体倒是很诚实,马上就追着巧红求起欢来了——这哪里是复仇天使?分明是只炸着屁股肆意开屏的孔雀,一切行为都在脑门上盖着“我很行”“我超棒”的红字大戳,暮色里熊熊燃烧的火光不过是推倒美人的助兴焰火。


  小说里这段则跟儿女情长全无关系,烧仓库纯粹就是复仇行动的一部分,既是要给仇家添堵,也是想引敌人现身。况且《侠隐》里面的那位李天然,真真是从头至尾因师门血债而苦闷焦虑不已——跟巧红的鱼水之欢固然是见缝插针一刻不曾耽搁,但只有实实在在完成了手刃仇人的使命,他才真正有了“解饥解渴”的感觉。另一处极其典型的对比出现在房顶。影片的高潮之一,是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赤身裸体只披一袭薄纱在层层叠叠的四合院屋顶上跳跃飞奔。啊,古都的春风和煦,撩起薄纱的下摆,亮出了彭于晏那两瓣青春洋溢的滚圆屁股。小说里呢?李天然一袭黑衣,师叔德玖也是一袭黑衣,纵身上房、面巾下扯,哪里还看得出青春或衰老、英俊或油腻!面容遮住了,屁股当然也要遮住,所有的秘密只能在心里。所谓“侠隐”,要“侠”更要“隐”,敌强我弱、敌明我暗,若是跟着肾上腺素的节奏玩起了孔雀开屏、裸男走秀,只怕玩不过十章就要吃枪子了。


  “狂想”与“挽歌”


  因此在我看来,彭于晏的身体,本身就是《邪不压正》最完美的海报:它是荒唐的、经不起逻辑推敲的,但同时也是浪漫的、华彩的。这是“狂想曲”的特点。在这个意义上,影片的所谓“延宕”(很多人将《邪不压正》类比为中国版的《哈姆雷特》),纯粹是为了无限延长“狂想”的过程、在主线情节的宽大缝隙里加入更多神采飞扬却无关紧要的“爆点”:盖满印章的裸体、互扇耳光的酒局、子弹横飞的惊心、铁钳拔牙的残暴……仇人早早就彼此相认,可偏偏我不杀你,你也不杀我,美其名曰“相互利用”,实际上就是因为脑洞大开的戏码还没有飙够。更不用说姜文“民国三部曲”里浓度极高的政治隐喻性——考据索引、过度阐释、联想猜谜,这同样是“狂想”的一种。


  相比之下,《侠隐》这部小说则要深沉安静得多。张北海是把李天然作为最后一代“武侠”来写的,也是把1937年的北平当成遗像来画的。小说里,蓝青峰说:“我都不敢相信今天还有你们这种人……你大概是最后一批了。”日军进城后,美国记者罗便丞甚至直接大段大段(替作者本人)发出感慨:“这迷人的古都,还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无所不在的悠久传统,那无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无所不在的生活方式……这一切一切,就要永远消失了。”光嘴上说不过瘾,手里还要干杯:“让我们为一个老朋友的死,干掉这杯!……让你我两个见证,今夜为她守灵!”光说一次不过瘾,等到小说临近结束,还要派蓝青峰出来再说一次:“不管日本人什么时候给赶走,北平是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古都,这种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了。”更不用提,“时代变了”这四个字,在小说里不知道已出现了多少次:“侠”的伦理道德、行为方式、生存空间,注定要在强大的现代文明社会规则面前被彻底碾碎消失。读者自然可以说“武侠”连同其身上的神奇本领、操持的独特话语体系,原本便是一种叙事虚构的产物;然而老北平传统城市景观、生活方式、时空观念、人际关系的曾经存在和最终消失,却是实实在在的。


  因此,如果说《邪不压正》依然是一派姜文式流光溢彩、“阳光灿烂”、交响乐交织美声歌剧腔的情感色调,那么《侠隐》的最后一章恰恰被极富深意地命名为“夕阳无语”——孤燕穿云归去,挽歌四下响起。一个时代结束了。或许,正是在此种意义上,王德威等人给予《侠隐》一书大力的推荐。2007年文景版本的《侠隐》,封面上印着一行字,“民初的武林,江湖已成为过去”;开篇王德威一篇序文,将《侠隐》同南宋《东京梦华录》比照来谈,题目直接就叫《梦回北京》:“北京梦华录所描写的北京,又有多少痕迹,留得下来?瞬息京华,求诸他日,惟有梦寐,惟有文章。”说到底,《侠隐》就是一场借壳武侠故事而得以重温的旧梦,这与姜文电影里那种身心勃起的春梦格调有着本质的不同。


  不是好的小说但是好的读物


  也正是从这里,我们进入到了另一个话题之中:《侠隐》这部小说,究竟写得好不好?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来说,《侠隐》不是一部好的小说,最多只能说是一部还算合格的通俗小说,但它是一本好的读物。


  什么是“好的小说”?以纯文学的眼光去看,小说之“好”,即便仅仅从技术层面考量(把题材内容的重大意义或者对人类情感的深度挖掘等等暂且搁置一边),也必然会对作品的结构设置、形象塑造、语言方式等有所要求。然而一一对号入座,《侠隐》在以上提到的每一个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不足。


  先说结构问题。小说以“回京报仇”始,至“仇报城破”终,故事结构单线展开,遵循着“任务启动——获得装备(师叔、蓝青峰等协助者的出现)——阶段性成果(掌毙羽田)——重大挫折(师叔死亡)——任务完成(血溅顺天府)”的结构四平八稳推进。看出来了吗?不过就是好莱坞类型片结构与RPG类角色扮演类游戏结构的结合复制,可以说是非常俗套、全无新意、极其单薄了。再说人物形象问题,这就更夸张了。小说重点书写过的只有两种人,不是李天然的朋友、便是李天然的敌人,善恶分明、是非明辨,清一色扁形人物,清晰倒是清晰,人性的无限可能却也被全然封死了。涉及情感线索的人物塑造一度让我感到颇为尴尬。被正儿八经描写过的适龄女性总共四位,全都火速拜倒在李天然的脚下:巧红是现女友,马姬是前女友,蓝兰想当女友而不得,连唐凤仪这种“北平之花”最后都有点儿假戏真做的意思了。没有挣扎,没有怀疑,没有转折。这哪里是纯文学小说该有的人物关系?倒更像是“东京热”作品的人物关系。至于语言,许多细部的确做得精致准确,然而穿帮的地方也着实不少。例如写到李天然乔迁新宅,马大夫很贴心地送来了全套咖啡用具,作者居然直接说“李天然非常喜欢,非常高兴,非常感动……”即便是刚开始学习小说写作的人,也不应该让这种概括性的语言直接出现在文本里,这根本就不是小说语言。客观地说,小说里如此严重的失误并不太多,但只要出现几处,便会显得极其刺眼。


  如果把小说比作一棵树,那么《侠隐》的树干显然是有问题的,长得不粗不直,甚至很多地方还出现了中空。然而,倘若单看树枝末梢,《侠隐》却可以说是枝叶茂盛,甚至挂花结果。花开堪折直须折,把《侠隐》的若干细部掐下来插在花瓶里观赏,这完全可以成立。小说写主要人物写得单薄,然而写老妈子写得丰满。写侠客复仇新意不大,然而写涮烤羊肉喝老白干生动万分。


  “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有关这一切,张北海写得极细、极暖。一座城市、一种生活,在张北海的笔下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复活。这正是阿城推荐此书时所说过的那种“细节精确……贴骨到肉的质感”,它令《侠隐》笼罩在一片独特而明亮的光辉之中,无关乎“小说”作为特定文体的种种核心要求,但的确是属于文学的。随着气候的变化,这种光辉下成了一场大雪,盖住了原本重要的情节故事和人物形象,只留下一派“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孤独苍凉:“全盖着雪,都一个样儿了,连皇宫屋顶的金黄琉璃瓦,都显不出来了。”在此意义上,我不觉得《侠隐》是好的小说,但它作为文字,以及由文字构成的文学实体(作为广义阅读对象的“读物”),可以提供很多有价值、有味道的东西。侠客的故事写得出不出色?这重要,也不重要。所谓“古都侠隐”,“隐”的是侠,也是古都。或许老北平,以及老北平背后那个已然远去的时代,才是《侠隐》一书真正的主人公。


  (编辑: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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