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阳得金马奖的消息,在不少鄂尔多斯人的朋友圈里一下子刷了屏。
他的好些亲戚们第一次听说了金马奖的存在,周的小学、初中同学们也纷纷在微信上向他发去信息。
“周子阳,我是你的小学同学,你还记得我吗?”
“张哥,你明明是我初中同学……”
通过这样啼笑皆非的对话。在离开鄂尔多斯15年后,周子阳和这座在新闻上,经常被说是“地产泡沫”、“房价崩盘”的城市,关系再次紧密了起来。
因为他的第一部长片,以鄂尔多斯为背景创作的《老兽》,一举拿下6项金马奖提名,最终捧回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原创剧本两项大奖。
对于一个新人导演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成功。与之前纷纷崭露头角的张大磊、毕赣、路阳等青年导演相比,这样的成绩也是完全拿得出手的。
更何况,他并非科班出身,也无名校背景。百度百科上,关于他只有寥寥几行字。周子阳仿佛就是《双旗镇刀客》里默默无闻的路人,但一出手,就宣告了自己的实力。
那么,他到底是谁?
没有去成的柏林
虽然我很想以“道士下山”这样的方式介绍周子阳,仿佛他是一个初出茅庐便斩获颇丰的天才。
可实际上,周子阳今年已经34岁了,他还曾是2008年柏林电影节入围电影《美食村》的副导演。
当年中国仅有两部电影入围,另一部则是王小帅导演的《左右》。
虽有这样的缘分,但在当时,两人不可能想到8年后,他们会有关于《老兽》的合作。
那年26岁的周子阳,天真地以为大好宏图会就此为他展开。
“我打电话跟我妈说,这下能少奋斗十年了。”
但还没从机场出发,电影节官方就通知他们,只能报销两个人的旅行费用。算上导演、男女主演,囊中羞涩的周子阳,只能把已经办好签证的护照放一边,放弃了这次柏林之行。尽管如此,他还是为这次入围感到激动万分。
但黑色幽默的是,等导演一行人回来之后,周子阳发现:
“事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那时中国电影业远不像今天这么兴盛;没有发达的互联网,国外的信息也十分遥远。一部仅仅入围的独立电影,自然没有在舆论上掀起任何水花。
而欧洲的基金会因为经济危机十分的不景气,自然也无法在资金上给予这个小团队以帮助。
实际上,一切反而停滞了。
2009年,周子阳独身一人,来到了北京。他那本盖着德国十年签证的护照,直至过期,也没有用上。
命运算是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但事实上,在拍摄《老兽》之前,他遇到的玩笑已经不止一个了。
逃课、喝酒、打架……但我是好男孩
虽然周子阳对内蒙古的评价中带有“蛮荒”这个词,但实际上,他出身于一个非常传统的教师之家。他的父亲是老师;姐姐大学毕业后,也回鄂尔多斯当了老师。
父亲对他的一大期望是“考个师范学校”。作为家中独子的周子阳,却早早断了父亲这个念想。根据他自己的描述:
“我初中、高中都不爱学习。”
在初中的时候,但凡遇上英语、化学、物理等等他不爱上的课,他就逃课去学校边上的录像厅,给老板一块钱,看“循环场”。
“大部分都是港片,偶尔看次好莱坞的电影。”三年初中,周子阳几乎把那时候所有的港片都给看了一遍。
初中生周子阳的另一个爱好是武术。为此他甚至和母亲提了多次“要去上武校”,但一直无果。于是他写信给武术学校的校长们,校长们也热心地给他寄了好多杂志。
受此激励,高一时候,他和两个朋友一起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练起了“神功”。
某天,其中一位朋友突然号称自己习得了“九阳神功”,为证明此话非虚,这位朋友闭上眼睛让其余两人打他,并保证绝不还手。周子阳和另一位朋友就绕着圈猛踢,十分钟后,“武林高手”终于坚持不住了,抽着气说:
“哎呦看来这武功还没练成。”
到了周五,他和他的朋友们就会一起聚会喝酒——因为囊中羞涩,他们喝的都是最便宜的酒,两块钱一袋。有时候,劣质酒精反而更能让人入醉,因此每周那几天,周子阳都徜徉在酒精制造的迷幻世界里。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三,事实上周子阳也不指望自己能考出多高的分数。但命运的第一个玩笑来了,他成了他高中建校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高考考零分的学生——因为他不小心把手机带进了考场。
同时,周子阳的一位好友因为车祸意外去世。
好友逝去、零分、复读……这些事加起来,一下子重重地把少年周子阳压到了生命的最底部,尤其是对比同龄人——都是教师家庭出身,他们去了重点大学;而周子阳的零分事迹却成了鄂尔多斯大街上一个笑话式的传说。
他第一次感到了愧疚,尤其是对父亲的愧疚。在复读学校,周子阳开始疯狂地学习,他甚至把要学的人物结构图贴在了上铺的床板上,然后每天看着它们入眠;同时,他拒绝再向家里要额外的钱,每天在学校里只吃最便宜的饭菜,好像在为之前六年的贪玩还债。
经过这一年的磨砺,上大学时,周子阳彻底变了,变成了和中学时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他不太跟别人交流,甚至有点自闭,因为当时的他,只想弄清楚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开始地看书、看艺术电影……几乎每天,他都是寝室里睡得最晚的一个人:
“看到凌晨4、5点,我去阳台上一望,整个学校都是漆黑的。”
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构成了周子阳拍电影最初的起点。
而立之年与辞职
2009年的北京,没有移动互联网,没有后来兴盛的视频网站,一切都还在孕育之中。
周子阳先是参与了一个电视纪录片的制作,但工作了没几个月,他选择了辞职,并开始独自创作剧本,辞职时,他手里只有6000块钱。
(图 )可就是这最后的“保命钱”,他选择把其中的三分之二花在了一次去西藏的旅游上。据他回忆,他当时是想去“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冷静一下,思考下剧本。”
而这次“剧本之旅”结束时,他身上就只剩下2000块钱了。
2010年,剧本完成,但没有任何人愿意投资这个剧本。更要命的是,他的经济状况,终于到了崩溃的地步。
“那时候,我住在天通苑的一个小房子里,每天要接四五个银行的信用卡催款电话。”
那年糟糕的信用记录,直接导致周子阳现在想买房都贷不了款。而那个讲述他18到26岁这几年,个人传记式的剧本,也只能被封存了。
没有办法的周子阳只能又去了一家公司上班。这是一家广告公司,他负责创意方面的工作。在里面待了两年后,他成为了部门负责人,之后又做上了公司的艺术总监。
那是2013年,周子阳30岁,他结婚了,一切都在朝着该有的方向发展。结果在那一年,他又准备辞职了。因为他莫名觉得成家之后就应该是立业。
而电影,才是他真正的业。
幸运的是,他的妻子表示了理解。
《老兽》的剧本,就来自于2013年底时,他脑中的一个念头。2014年底他确定这是一个值得写的故事,2015年9月份,《老兽》第一稿完成。
“其实写就很快,20多天就写完了。”
但周子阳为了构建《老兽》的大纲和人物小传,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剧本就像冰山,水面下的部分远远多于水上的那些文字。
命中First
2015年,剧本已经完成,但这个剧本离变成电影,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毕竟要拍出来,制作最少得花几十万人民币。周子阳找了两个在北京的好朋友一起拉投资,其中一个朋友都40多岁了。
三人一起行动,但电影的资金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有一次他把剧本推给了一个比较知名的艺术片制片人,当时制片人说是在国外,结果他一等消息就等了三个月。
这让周子阳非常的难熬,那位制片人既没说投,也没说不投,时间就这么耗到了2016年。
“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必须干起来。”
周子阳和朋友们,一起凑了二三十万,又拉了一家器材租赁公司免费入股,准备开拍。事实上,国内大多数独立电影都是这么起家的,包括忻钰坤导演的《心迷宫》,同样经历了这些步骤。
但First影展给了周子阳另一个机会。
因为一次无心的参与,《老兽》的剧本入围First创投会30强,然后又进了12强,最终《老兽》的剧本得了奖。
而评委中,正有当年一起入围柏林电影节的王小帅导演。
在颁奖后的酒会,周子阳去找王小帅敬酒,也许是中学时练就的高超酒量,王小帅导演被他喝得不禁有些醉醺醺起来,伴随着酒精的力量,周子阳说:
“小帅导演,您要不要给我们做监制?”
也许当时王小帅没有那么清醒,但他还是放下酒杯,说:
“我不光要给你们做监制,我们冬春电影,还要给你们拉投资!”
于是从西宁回来后,《老兽》剧组就正式成立了。
金马之后
2017年,周子阳34岁。对于他的下一部电影,他并没有透露太多的信息。不过他说:
“写一个剧本是非常非常难的,但写一个烂剧本是很容易的。”
他对于自己其实一直有一个非常高的标准,谈《老兽》的时候,他经常以26岁拿戛纳金棕榈奖的索德伯格和28岁拍出《小武》的贾樟柯来举例。
“这个作品不能是随便拍出来的。”
这种想法,可能来自于十多年前盯着人物结构图入眠的夜晚;也可能是在鄂尔多斯生活20年后,对这座城市的一种最郑重的承诺。
但无论如何,这位34岁内蒙古青年心中,关于电影的那只野兽,真正地醒了。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