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阿飞正传]于1990年12月15日开画，其先锋意识让投资人邓光荣赔到进了医院，却也让中国香港影坛惊然发现了王家卫。这个发现看似不期而遇，实则铺垫已久。

　　香港地区电影新浪潮只有1979至1983短短五年，但大批有想法有干劲的电影人借势在站稳脚跟，继而缔造出港片的黄金年代。

　　新浪潮余波便依傍这优渥环境绵延到了九十年代初，其间一批曾在新浪潮中担任编剧、副导的“后新浪潮”导演崭露头角。

　　大致也只有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才能造就出一个王家卫，也只有最大化坚守个人风格的电影作者，才能拍得出一部跳脱原有电影体验之外的划时代之作，罕有地留给当时快餐式的港片可供欣赏、解读、回味的多维空间。

▲没有张国荣就没有无脚鸟，事实上这也是其在王家卫电影里反复演绎的角色类型

　　王家卫戴上墨镜前

　　这个日后享誉各大电影节的名字，实际早在1983年就曾引起黄百鸣的注意。

　　当时新艺城的薪金支票需黄百鸣签字确认，“王家卫”一连几个月都出现在支票抬头上，但黄百鸣却从未有幸在办公室见过这位同事，于是，讲故事能打动制衣厂老板、却不能按期交货的神秘人被请出新艺城。

　　此后几年，王家卫进入永佳公司当基本编剧，写的都是[空心大少爷]、[我爱金龟婿]等一堆跟“隔阂”、“疏离”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欢闹喜剧。

　　直到1987年与谭家明合编的[最后胜利]、以及独立执笔的[江湖龙虎斗]，终于为王家卫打开了事业新局面。

　　前者的意义在于借黑帮片的人物关系填充感情框架，相似设定延续到了[旺角卡门]里；而颇为卖座的[江湖龙虎斗]更令制作人兼主演邓光荣对王家卫青睐有嘉，于是促成了[旺角卡门]。

　　[旺角卡门]叫好叫座，致使邓光荣愿意为[阿飞正传]的4000万港元成本埋单。

　　彼时自由市场化势头生猛，香港电影工业完全摆出一副赚快钱的姿态，观众也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古装武侠和警匪枪战交汇成了院线里永恒的双声道。

　　市道一派繁荣盛景，连带打着类型片幌子的文艺片也屡被幸运女神垂怜。[阿飞正传]的片名不免让人联想到詹姆斯·迪恩的[无因的反叛](港译名[阿飞正传])，而六位当红明星似乎也很有票房保障。

▲张学友一直是王家卫电影里的特殊存在，因为他的感情表达方式最为直接

　　不破不立不晚不早

　　只是王家卫超出了所有最好的和最坏的设想。

　　他借詹姆斯·迪恩的外在气质，打造出旭仔的发型和迷茫状态。

　　他希望展现六十年代的气质，推荐摄影师杜可风阅读约翰·史坦贝克的小说《伊甸园之东》。

　　他试图还原六十年代的氛围，完全放手让美术指导张叔平自己找感觉，遂实现了灰绿底色的特殊效果，不同于通常年代片昏黄的怀旧色调。

　　据说，这曾让张艾嘉抱怨张叔平偏心，在[最爱]中同是营造六十年代，却不及[阿飞正传]漂亮。

　　开拍时，王家卫根本想不到会用掉60多万尺胶片，但他的偏执造成了这个必然。

　　张国荣饰演的旭仔和张曼玉饰演的苏丽珍一场贴头耳鬓厮磨的戏，创下张国荣47次NG的个人记录，以达到忘记摄影机，隔绝外界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彼此的效果。

　　这份偏执更多体现在他从一开始就抱定打破固有观影习惯的想法。

　　传统电影太过讲究起承转合，老练点的观众甚至可能比剧情发展走得还要快，所以他“决定在结构上面换一个态度，令观众猜不到下一步会发生些什么”。

　　于是，我们看到新浪潮期间被反复提及的电影作者论再次得到实践：全盘放弃传统的叙事手法，没有前因后果，只以旁白连缀那些抽离式的片段，笔直去到个人风格的极端，有种义无反顾不妥协的态度。

▲[阿飞正传]、[花样年华]和[2046]里，张曼玉演的都是苏丽珍，形成王家卫电影里六十年代的镜像

　　用影评人罗维明的话说，“王家卫实践了所有香港电影在艺术方面努力的梦想：在形式上作无限自由的实验之同时，又反映着各种爱情关系的哀伤喜乐。”

　　细究起来，[阿飞正传]似乎只能出现在这一时期。如果早上十年，没有一掷千金的底气和回归语境，其很可能只是另一部[烈火青春]。如果晚个十年，萧条市道绝不允许再有这么奢侈的卡司，创作者也再不复最初莽打莽撞的蓬勃情怀。

　　爱在一九六六

　　拍完[旺角卡门]之后，王家卫构思的那部戏叫[爱在一九六六]，关于1966年香港地区女左派与警察在冲突时期相爱的故事，后来碍于题目太大，换成了比较有个人想法和遭遇的故事。

　　原片本欲划分为三个时间段，三十年代，1960年以及1966年，拍摄地点也设定为渔村、九龙城寨，以及菲律宾。最终渔村与三十年代皆须舍弃，只留下六十年代的香港地区和菲律宾。

　　人物源自王家卫童年的两个邻居，一个是很漂亮的男侍，女朋友每天坐在门口等他回家，他却躲着她；另一个是酒吧女郎，也有个新加坡华侨来等她，她却躲着他。

▲刘嘉玲戏份不多，人物却很完整，走马观花似的来来去去之后，露露因对感情的那份执着而突显出来

　　后来经常等门的女孩和华侨遇到一起相互勉励，渐渐地两人之间也有了异样的感情，尽管女孩知道自己不会爱上华侨。

　　女孩决定离开男侍的时候，华侨为偷部车送她而坐牢，出狱后开上了计程车，每天接送酒吧女郎上下班。当有天男侍从华侨口中听到女孩的时，才开始怀念起那份消逝的感情。

　　后来王家卫还碰到过那个计程车司机，让他感叹“爱情在六十年代是一个很长很大的病，爱一个人可以是二十年、三十年的事；现在则已经不可能有那么长的疾病了，充其量只是一个小感冒”。

　　那些回望的源头

　　这段故事在王家卫心里荡气回肠，他镜头下所有发生在六十年代的故事实际上都源于此。

　　[爱在一九六六]里的警察后来成了[阿飞正传]里的刘德华，他同时又跟张学友饰演的歪仔分摊了华侨的角色，一个安慰苏丽珍(故事中等门的女孩)，一个迷恋舞女露露(故事中的酒吧女郎)，而张国荣饰演的旭仔形象即来自那个漂亮男侍。

　　倘若顺着这条故事线索，再结合由苏丽珍、露露(咪咪)延续的[花样年华]和[2046]，甚至可以窥探到[阿飞正传]未完成的下半部。

　　[阿飞正传]上半部的故事原本集中在刘德华身上，当时已宣布息影的张国荣仅仅是客串。

　　可是开机日期从1989年拖到了1990年，在香港经历了最冷的一年冬天以后，九龙城寨拆除引发的世事变迁的感慨悄然隐没，寻根主题被赋予了更深刻更迫切的寓意，以至王家卫对旭仔这个人物产生浓厚兴趣。

▲他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的时候，她在想念另一个人，等到她终于拨了电话，他早已离去

　　原先的男主角刘德华反倒成了绿叶角，早前他困在九龙城寨拍足三个月戏，包括在赌档谋生的内容，最后都没被剪进片子里，只在与苏丽珍的对话中交代了自由家贫、母亲身体欠妥、职业志向是跑船等简单信息。

　　那时候大量戏份被剪还不足以让人笑言“重在参与”，日后被问及是否会跟王家卫再合作，刘德华答得直接：不太能接受对方的工作方式，除非支付时薪。

　　其实刘德华的角色，原本也是一只无脚鸟，挣脱出九龙城寨之后，当警察游荡在城市的夜幕里，往后又改行四处跑船。下半部再由其作为线索人物引出梁朝伟。

　　当初王家卫已经拍了梁朝伟与张曼玉局促在小房间内的镜头，两人关系不明，有点暧昧，结果下半部没拍成，几年后发展成[花样年华]里酒店写稿的桥段。

　　而舞女与华侨的部分则划分给了[2046]里的白玲。

　　甚至[春光乍泄]里的黎耀辉亦被认为是男版苏丽珍，围着无脚鸟何宝荣打转却得不到所爱，小张相当于提供耳朵和温暖的警察。

　　所以[阿飞正传]不仅奠定了王家卫的美学、风格基础，而且还是其诸多创作的灵感源头。

　　他说这部戏的主题是回忆，于是时间概念被反复强调，时间流逝越久，感情沉积越浓。只是情到浓时却苦无出路，这个被墨镜武装得深不可测的浪漫主义者，偏偏喜欢在电影里勾勒一种拒绝与被拒绝的关系，爱情仿佛悲剧土壤里滋生的根芽，总没有办法开花结果。

　　如今，这类迷离的画面、灵动的罐头音乐、若即若离的旁白、关于拒绝与失落的主题已被定义成一种叫“王家卫”的情境，将现代人颓废抑郁的情感世界反衬得无处遁形。

　　（编辑：纪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