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此房是我造》影片如何,至少在挑衅观众这一点上,拉斯·冯·提尔可谓登峰造极。
奥斯维辛可能没有新闻,但能在自己的影片里使用集中营照片的拉斯·冯·提尔,他自己就已经是新闻。
这位被戏称为“疯提尔”的导演身上永不缺少噱头,也不缺少关注目光。他与戛纳的纠缠,不亚于一对痴恋纠缠的怨侣大戏。拉斯·冯·提尔于2011年在戛纳召开的发布会上,毫不顾忌地提起自己作为一个犹太人长大,后来却发现是德国后裔的历史,甚至扬言,既然他不再是犹太人,他现在“理解”并“同情”希特勒。虽然在发布会结束后,他立刻表示了道歉,但事件造成的结果是,他拥有了更多的争议:戛纳对冯提尔发布了一年的“禁令”。
这一纸“禁令”,并不包括限制他的《抑郁症》。对于电影创作者而言,一年时期十分短暂。2018年,戛纳的观众们于拉斯·冯·提尔回归之时,也为他鼓掌喝彩。然而,叛逆的冯提尔再次让人们对他又爱又恨,新片《此房是我造》在戛纳放映之时,约一百名观众因为影片的不适选择了退场。
这已经成为拉斯·冯·提尔的标签:人们既热爱他,也憎恨他。他和他的电影曾经是戛纳的宠儿,如今重回特别展映单元,却被排除在主竞赛之外,甚至在他的电影里,拉斯·冯·提尔也不得不开始了一场自我辩解:
“你是你是讨厌女人吗?”
拉斯·冯·提尔在此刻附体杰克,他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为什么总是男人的错?”
“女人总是受害者,男人总是坏人。”
外表诡丽内里中空的《此房是我造》
《此房是我造》有着拉斯·冯·提尔一如既往的狡猾:在讲故事的形式上,拉斯·冯·提尔从来都愿意给观众提供大量讨论的素材。因此,由马特狄龙饰演的变态杀手,在不少观众眼里就变得十分迷人。
通过与一个神秘的维吉尔先生进行长时间对话,杰克像忏悔一般,说出来他多年来作为连环杀手的杀人事件。冯提尔再次使用了对话和章节的形式:每一章都是一次屠杀,随后杰克便将这解读为一次艺术行为,他也在寻求着更具备艺术性的杀人方式。
在几场杀戮戏里,拉斯·冯·提尔向观众们展示了极度的暴力和血腥:这是一个用受害者尸体建造房子的杀人犯,是一个精致得有条不紊的强迫症患者。他干脆地剪掉鸭子的脚掌,然后看着动物在水中挣扎沉底,他用千斤顶敲开一个人的头颅,切割女性的躯体、用步枪干掉孩子,杀掉自己一起打猎的朋友,同时,他视自己的罪行为艺术品,将这些罪行摆弄、拍摄、记录。
对于普通观众来说,这已经非常值得引发一轮关于政治正确和善恶的讨论了,毕竟,拉斯·冯·提尔做了很多人想做而不能做的事:直面暴力,不要遮掩,把镜头对准赤裸裸的暴力。乌玛·瑟曼在影片的最开始扮演了一个艳美却愚蠢、言辞冒犯的女性,这是一个令人极为不耐烦的角色,为的是博取杰克给她一榔头时观众的笑声。而在第二场谋杀中,以一场大雨来洗刷掉杰克罪行的手法,也同样是导演在血腥的谋杀中刻意营造的幽默。
除此之外,《此房是我造》还是一场智力上的盛宴,这给了观众更多的解读空间。杰克在影片中不仅向维吉尔坦诚自己的罪恶,他还喜欢谈论红酒酿造的过程,哥特式大教堂建筑、格伦·古尔德的音乐、威廉·布莱克的诗歌。
拉斯·冯·提尔在这些章节里讨论了纳粹,这仍然是冯提尔关于纳粹的自我辩解:大量以PPT形式出现的大屠杀镜头和纳粹美学的赞美交织并行,杰克在思考,历史上的暴政独裁者们,会不会是艺术家。整部影片充满着哲学、艺术、历史的思考,让《此房是我造》的叙事变得支离破碎。言至终了,杰克建立了自己的审美标准,他认为大屠杀是一种衰败的美丽,腐朽与高贵并存。在破除了自己对艺术创作的执念后,他以坠入地狱的方式,成为了负片的一部分,亦是成为了“美丽”的一部分。
《此房是我造》这部片子从诞生以来,一直未收到十分友好的评价。IMDB7.1,Metascore 41分,烂番茄58%的新鲜度,这样的评分意味着,观众对导演的形式创新可能是认可的,但对他所构建的精神内核,则绝不是赞同。
说到底,抛去那些残暴谋杀的噱头,和一些有意识引导人们欣赏解读的艺术哲学历史知识,在这些繁复厚重的外衣之下,冯提尔在暴力上的论证,仍然显得有些浅薄:他过多偏向了辩护的立场,为自己的过去辩护,为他所认同的美学辩护。
由此,很难认同一部为自己辩护的片子,能够成为拉斯·冯·提尔创作历史上的“集大成之作”。他就像无法为自己的作品注入生命,只能美其名曰材料自己有生命的杀手杰克一样,他也无法为这部电影注入思考的灵魂,就像他以前的影片那样。
永远在剑走偏锋的冯提尔
虽然《此房是我造》并不是拉斯·冯·提尔的创作巅峰,但也并不像有些影评所说,拉斯·冯·提尔是个一文不值的导演。他和道格玛95宣言,以及长久以来对于自然、暴力、性、种族主义、存在主义的思考,都值得观众仔细研读。
拉斯·冯·提尔曾在哥本哈根大学学习电影理论,并在丹麦国家电影学院继续钻研。 25岁时,拉斯·冯·提尔在慕尼黑国际电影学院获得了两个最佳电影奖。
1984年,拉斯·冯·提尔的处女作电影《犯罪元素》在七个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12个奖项,这其中包括戛纳技术大奖。同时他拿到了第一个金棕榈的提名,从《犯罪元素》《瘟疫》和《欧洲特快车》三部电影中,他逐渐确立了自我风格。
1995年,冯提尔和其他三位导演共同签署了著名的“道格玛95”宣言,宣言规定:坚持实景拍摄;声画同步,不能使用无声源音乐;必须使用手提摄像机拍摄等。这是冯提尔对于现代电影的反叛。在宣言的影响下,冯提尔凭借他的金心三部曲,成为了国际知名的导演。《破浪》《白痴》《黑暗中的舞者》都讲述了天真的女主人公,在经历了悲剧,仍保持着“金色的心”。
有点讽刺的是,虽然三部电影都属于道格玛宣言影响下的产物,但只有《白痴》才是真正符合要求的电影。在提出了对于形式的要求之后,冯提尔很快也就抛弃了这一宣言。
他随后拍摄的美国三部曲,有着极强的个人风格。演员们在空旷的舞台上加以表演,地板上只有很少的粉笔痕迹来表示布景,在《狗镇》入围戛纳之时,姜文认为,这部影片的魅力绝不是来自于电影,而是来自于话剧。这也表现出了电影界对冯提尔在艺术创作方向上的质疑。随后他由于抑郁症,为自己拍摄了《反基督者》《抑郁症》《女性瘾者》三部影片,分别探讨了宗教、抑郁和性。
冯提尔的创作一直称得上是指向明确。他是一个非常清楚自己在往哪个方向上创作的导演,冯提尔的创作虽然有着过于前卫、过于讨巧的种种问题,却绝非一个茫然于过去和自我辩护的创作者。
在他过去的创作中,他同样使用着《此房是我造》出现过的意向,他乐于在大银幕上描绘受害者和殉道者,描述他们遭遇的痛苦,借此来表达悲观和人文主义。然而,令人觉得有些遗憾的是,在《此房是我造》里,他太多地把镜头对准了自己,令整部影片充斥了自我,而真正的深思和探究则被挤压到了墙角。
这种自恋的表达方式,进一步夸大了他对创作对象的感情缺乏。拉斯·冯·提尔曾经在采访里提及,他认为与演员合作,就像厨师如何使用土豆或一块肉。“作为厨师,你必须要看看马铃薯或肉块,看看配料可能搭配出什么可能性。我知道我可能用了错误的比喻,不过我的工作就是看那里的马铃薯是什么。”
很显然,冯提尔从来不缺少关注、称赞和骂声。他跟观众、演员、甚至整个世界的关系,就像对待一个马铃薯,或者一块肉。人们可以因为他的镜头尺度而痛骂,也会因为他重回戛纳而鼓掌。然而,当冯提尔真正沉溺于自己的建筑和地狱时,或许与杰克一样。
无人与他同行。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