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如今在公共社交空间,最重要的成功学就是让人在最短时间记住你。所以,“抖音”很机灵或者说很鸡贼地提供了一个15秒的平台,作为通往万众瞩目的保证。
其实,早在28年前,即1990年,有一部电影就已经发明了“这一分钟让你记住我”的方法,让粉丝几十年来心心念念,欲罢不能,时长足足是“抖音”的四倍呢。
当然发明不止这一件,还有这段“《读者》体”的金句: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28年后,王家卫的这部《阿飞正传》终于通过艺术放映联盟,在一些城市的大银幕上与观众见面,据说一天之内票房就突破了千万。这在被贴上文艺小众标签的电影中算是成绩斐然。那么问题就来了:让影迷心甘情愿地买单的,是学校后门小巷录像厅的那个雨夜,是王家卫电影构建的那个影片之间有着似是而非关联的时空,还是仅仅因为演员本身?
每年一到4月1日,就有大把的张国荣影迷(也包括伪影迷)准时在网络上发文纪念,并且大都会附上那个关于“无脚鸟”的段子。泪眼婆娑或是跟风煽情地去纪念谁都不是问题,更何况张国荣先生是一个一流演员;只是每次都要复制粘贴“无脚鸟”,去勾连起当事人的抑郁症、死亡,并顺带发表几句自己的自怜和怨艾,这就构成一个可以分析一下的“症候”了。
王家卫作为导演最大的优点,是他善于在短时间内传递一种有效的情绪。在这种短时间里,他的艺术功力是惊人的。如果鱼的记忆只有8秒,王家卫就有本事让鱼记住这8秒。所以他的电影有很多难忘的细节片段。
作为一个电影小品导演,王家卫是一流的,在《爱神》(Eros)中,他导演的短片《手》和米开朗琪罗·安东尼奥尼等大师作品放在一起也不逊色,个人觉得这是王家卫拍得最好的一部片子。“eros”在西方文化中的意思其实比中文的“爱神”口味重好多,王家卫却做到了“乐而不淫”,甚至可以说有点高级了。但是一旦进入一个更为宏大的、需要更大格局的叙事,他就显出作为一个电影导演的短板,无论是思想力量还是艺术表现力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下跌趋势。需要强调的是,那部糟糕的《蓝莓之夜》并不是个例,只是在脱离了导演依赖的那种叙事情境的状况下,集中暴露了其短板而已。不过,这种短板可能在粉丝那里恰恰是他的长处的体现,而《阿飞正传》正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王家卫电影好看在局部而非整体。作为早期作品,《阿飞正传》尤其明显,它完全暴露了一个年轻导演“缝合”能力的不足,当然,这个缺点在影迷中通常被美化为“前卫”。你可以将其归结为开初的种种问题,但就他之后的几部作品来看,他的这个缺点是一贯的,虽然到了后来,特别是《一代宗师》时,他似乎终于在连续性剪辑方面避免了种种漏洞。但是难道这部以“功夫”为题的作品,不正恰好被拍得“没有力量”?真的没人感觉到“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这套语言是生硬做作的?但这个问题或许并不重要,因为对于忠粉来讲,王家卫电影的迷人之处就是能够让观众迅速实现自我沉溺,沉溺在一种自恋、自怜、自艾、自伤、无法自拔的情绪中,至于整体、逻辑、反思、格局,都完全不重要。可以说,《阿飞正传》已经奠定了“王家卫风格”。“无脚鸟”段子传递的情绪和所指,基本可以直达这种风格的核心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人摄影师杜可风造就了这种风格:一种被有色滤镜反复过滤、留恋的,阴郁潮湿的老牌帝国主义殖民地气息;一种暧昧的、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却又自恋自私之极的心态。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大限到来之前的、仿佛满不在乎实际怕得要死的轻佻:这种轻佻对不谙世事的少女少男来说或许是极具杀伤力的,因为它构成了浪子表象中“酷”的那部分;从《阿飞正传》中那句轻浮的“1960年的4月16号,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开始,王家卫的人物就已经在玩弄数字游戏的矫揉造作上一去不复返了,这种矫揉造作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主人公的空虚和自私,并构成了“王家卫人物”的主要魅力:精神分裂。
这种分裂,可以说在张国荣饰演的“旭仔”身上已经全面地表现出来。明明想如孔雀般装饰华丽,却又装作什么都不在乎;明明肤浅到一览无余,却又煞有介事地深沉;明明脆弱胆怯玻璃心,又非要展现自己“有种”的一面;明明真的滥情,却又非要“装作滥情”。
本来这种肤浅的分裂是不需要解释的,也无须多余的批判,已经有无数的影评人运用“后殖民”等理论批判过无数遍了。其实,这反倒证明了王家卫作为艺术家的敏锐,“旭仔”之所以迷人,源自于他身上这种分裂的真实性,活脱脱就是“后现代”小儿女的真实精神图画呀。爱旭仔,就是爱自己呢。
由旭仔所衍生,后来王家卫的主人公,大致构成了消费主义2.0版本“零余者”的群像,这些形象往往形式大于内容,而大部分王家卫的粉丝所迷恋的也正是这些恋物癖形式:《花样年华》中苏丽珍的旗袍,巴萨诺瓦或探戈风情的旋律(仅仅是风情而已,真正的探戈是生命的烈酒和火焰,岂是兑了水的劣酒),《东邪西毒》里那些仿佛有点哲理却空洞无物的段子,以及《旺角卡门》中各种矫情的“情话”。
最重要的是,这种作态、颓废,并不像王尔德或者波德莱尔那样有什么抗争或思想的创造,而是刚好相反,“旭仔”的颓废是一种“退行”,想回到母亲的子宫去,他并不想告诉你“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而是他本人就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好吧,这两个比喻都是张爱玲女士的版权。她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已经创造出此类人物了。除此之外,“怨”也是这类人物的共性,“为什么还没有人为我的不幸负责”才是“无脚鸟”真正想表达的内核。
遗憾的是,《阿飞正传》中本来创造了一个活泼的漂亮角色,那就是不掩饰自己欲望,又会低头、又会昂首的舞女咪咪。刘嘉玲在这部影片中也真是漂亮极了。但是这条线却就停滞在《阿飞正传》里面了。不然的话,发展出来多好,如果真如此,她恰恰不是章子怡在《2046》中的那个样子。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