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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之阳

2010-06-29 09:38:45来源:网友推荐    作者:

   

  法国电影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父亲是罗伯特·布列松,母亲是阿伦·雷乃。布列松是父亲一般的严厉和冷峻,雷乃是母亲般的宽宏和温暖。所有优秀的法国电影都与布列松脱不开干系。

  ——剧作家Alain·Cavalier

  

  当罗伯特·布列松走入安妮·维阿赞斯基的生活时,她刚满18岁,在他的《巴尔扎克的遭遇》中扮演教师之女玛丽。安妮天真、脆弱、写满幻想的面孔深深吸引了布列松,而40多岁的年龄差距似乎也并不是问题。在一个半月的拍摄期中,布列松将安妮的房间安排在自己卧室隔壁,禁止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只有一秒钟。

  “开始他只是抓住我的手臂,吻我的脸颊。后来他要求吻我,我推开他,他也没有坚持”,维阿赞斯基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但是看到他被拒绝后又失望又难过的样子,我几乎感到愧疚和自责。”

  尽管布列松的确成了安妮的第一个情人,但这决不是一段洛丽塔式的堕落爱情,正如布列松的影片,在其中,从来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浪漫和放纵。两人的关系渐渐让安妮感到无比困扰,随着影片拍摄告罄,她的爱情遭遇幻灭,这段忘年恋以安妮与摄制组里的一个工作人员上床告终。忆及往事,安妮显得相当平静:“我失去了童贞却获得了拒绝的勇气,说‘不’,对布列松,以及其他人。”在《巴尔扎克的遭遇》片场,她结识了让·吕克·戈达尔,一年后,两人结了婚。

  虚掷的热情,破灭的希望,消逝的纯真与美好……这些布列松影片中最常见的主题在他与安妮·维阿赞斯基的情感经历中显露无遗,我们不禁要想:这是布列松是在他的小姑娘身上进行的一次皮革马利翁式的实验吗(自第三部影片以来他就拒绝使用职业演员,并且称呼影片中那些面无表情的角色为“模型”)?抑或是他对影片热情在银幕后的延续?不得而知。对于布列松,这位影史上最伟大的天才(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着实知之甚少。就连他的生辰,都有1901年和1907年两种说法,但他在世纪末圣诞节前夕的辞世,让大多数人更倾向前者,以便写出“100年来,携着电影的手松开了”这样的漂亮句子。

  

  布列松早年学习绘画,深厚的美术功底让他的影片在构图上无人能及——这些画面单独看起来却空洞乏味。“一把勺子掉在地上”,这是他的最后一部影片《金钱》结尾处的一个镜头,勺子、地板以及“咣啷”一声,这就是一切。必须注视并且沉思——进入他的电影世界的唯一通道——然后你便听到勺子坠地之声如最洪亮的钟声,在脑中回响不息。正如他在《电影书写札记》中所言:“每一个镜头都像一个词语,单独看来毫无意义,具有意义的是它们组合而成的文本。”他将极度简洁的画面(他的《扒手》被誉为“最节省的影片”)精确无比地剪接在一起,汇成一场疾风骤雨。

  这看似冷硬得过分的形式绝非布列松本意,更可以将其看作是包裹在他敏感内心之外的一层理性的外壳,他说:“感受比智力能够告诉我们更多。”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布劳涅森林中的女人》,这部他早期的作品更似一部浪漫爱情片:富有的绅士爱上了纯真美丽的女孩爱格尼丝,后者由于经济所迫有过做舞女的经历,而极力抗拒前者,而生存的困窘又将她一步步推近这不可能的爱情。影片高于滥俗的好莱坞情节剧之处在于——这一切都是一个得不到绅士爱情的贵族女子的阴谋,她计划让抛弃自己的爱人娶一个舞女,从而让他蒙羞。但布列送出人意料地给了影片一个几乎是大团圆的结局。

  然而,正如爱格尼丝眼眸中闪耀的光芒过于完美不实,这场爱情归根结底还是冷峻残忍的,它还未发生就带上了罪恶的阴影。《布劳涅森林中的女人》公映之后的六年内,布列松没有拍摄任何影片。第七年,他奉献了第一部真正的“布列松风格”的影片《乡村牧师日记》。

  从此,就只剩下毁灭。实际上,在布列松的所有作品中,“毁灭”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将一切奉献给宗教而导致生命消亡的乡村牧师;优雅地翻身入水的少女穆谢特;自喻为天才的扒手最终身陷囹圄……布列松对毁灭的态度是冷到骨子里的漠然——这一切只是无可挽回,于是无权过问,也无从同情。而尤为让人心碎的是,牺牲者对自己所遭受的苦难和必死的命运毫无觉察。乡村牧师把面包浸到酒里,说:“我可以吃些带酒的面包,因为我觉得好些了”,但他的脸孔表明他正在死去。我们看到:他是多么谦逊,对自己的痛苦多么一无所知。

  布列松影片中的人物都被某种信念支撑着——宗教、爱情、对自我天才的自信,他们隐约中是在期待某种类似于“奇迹”的未来:一个少女爱上了一个男子,便想象“他或许和其他人不一样”;《金钱》中的老妇人默默为冷漠的家人倾尽一切,希望换取家庭的完整和温暖。他们大多怀有一种宗教般的“隐忍”、“救世”和“感化”情结,但布列松的叙事最终证实,这种努力注定是徒劳无功甚至自我损耗的,因为在冷峻的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奇迹和任何浪漫。他的人物为他人奉献热情的行为没有被赋予高尚的意义,在旁观者眼中,他们充其量是自己信念的囚徒。

  

  阁楼、修道院、森林、监狱,布列松的影像世界有时看起来像个巨大的监狱,如果得知布列松有过在纳粹集中营里的牢狱经历,就不难理解这种幽闭氛围——布列松本人也曾是囚徒。由此我们惊讶地发现了他的分裂——有两个布列松,一个敏感、纯真、将自己禁闭在自我的狭窄空间中,他眼中看到的全是自己幻想的完美世界的影子,正如他的主人公;另一个则是冷酷、理智的客观叙述者,对前者的悲剧和自毁行为冷眼旁观。

  如果说前者过于乖戾敏感(相信布列松本人就是如此),而后者又未免冷漠疏离得过分,而两者交融而成的影片有时看起来的确让人懊恼,这只能说布列松正处于一个新旧交叠的时代(他说:“一位将军曾告诉我,战斗常常在两张地图相交的地方打响。”),而他的作品又完全取材于这个社会——破落的贵族,时髦有教养却生活乏味的中产阶级,他们的雇员、仆役和寄生者。我们时常从中感到一种崩溃和完结的意味,他的人物身体衰颓,他们的世界也在陷落,而布列松极简有力的影像就是落日的余晖——古典主义美学理想的最后光焰。他来到了时代的完结点,并对它作出总结,在此状况下,他没有时间悼念浪漫理想的破灭,他站在现实对面,而他身后的世界已经倾颓。

  一个更直观的例子可以在1959年的巴黎街头上找到:此时此地,布列松在拍摄《扒手》,而让·吕克·戈达尔在拍摄《筋疲力尽》,这一年被称为电影史上的分水岭,戈达尔用跳跃无序的影像取代了布列松平直有力的线性叙事,将一个打破所有规则的自由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从而宣判了布列松时代的远去。

  但这是否意味着那个严谨、庄严、优雅的世界一去不复返了呢?是否意味着,身处其中的人们就只能遭受被遗弃的苦难而嗟叹呢?布列松负责任地提供了救赎——“布列松是难以置信的:他显示了五十扇门,开啊关啊。”让`谷克多说:“在其他的电影里你看到门是因为它碰巧在那儿,而在布列松的电影里,这是有目的才在那儿的。因为这个原因,每一扇门才都被看到了,而别的电影中,门极少被注意到。”在他的影片中,每一扇门都通往一条救赎之路,打开门,就能从监狱中逃离。他借《布劳涅森林中的女人》中爱格尼丝之口感叹道:“与其在她手中受折磨,不如让我选择自己的道路!”

  世界是一张金子编成却满布荆棘的网,人们身陷其中,迷失于它耀眼的光芒里,在彼此伤害、嫉妒、愤怒中徒劳地自我折损。很少有人想到逃离。但一旦拨开眼前的迷雾,就能发现荆棘之外的那所大宅,那位有着动人声线、哲学家的头脑和干净冷峻面庞的父亲一般的男子,正端坐其中,扮演着大宅里最后男主人的角色。

  (编辑:王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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