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科克托的生平很可以满足人们对天才的想像。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画家,舞台美术设计,话剧及电影导演,编舞……谈到他的时候,人们习惯了不再惊讶于他做了什么,而是没做过什么。更何况,他在染指的各个领域中都留下了出人意料的作品。
1955年,让·科克托当选为法兰西学士院的院士,理由是他“无所不能”。2003年,在诗人逝世四十周年之际,法国各个杂志纷纷出版纪念特刊,《文学杂志》的主题定为《各种光环下的科克托》,而《电视周刊·号外》的封面上也醒目地写着《科克托:百面诗人》。全面手似乎成为科克托公认的一张名片。
可是,这张名片带来的并非都是赞誉。诗人自己曾经说过,“我的欠缺和我拥有的一切都来自童年”(《存在之难·论工作与传奇》),他无所不在的天才也成为他的荣耀和所受指责的共同源头,无论生前还是身后。法国作家于里安·克拉格就曾经说过,科克托直到72岁也没有写出过一部伟大的作品(科克托活了74岁)。批评家觉得他过于轻松,甚至轻率地就从一种艺术形式过渡到另一种艺术形式,以至于在所有的领域里都没有实现真正伟大的作品。他们拿毕加索和他比绘画,拿斯塔文斯基和他比音乐,拿尼金斯基和他比舞蹈编排。的确,从这一点上说,批评家们胜利了:科克托一生臣服于数个缪斯女神,并没有在他从事的所有领域中都成为绝对的佼佼者。可是,不要忘了,毕加索、斯塔文斯基都是他终生的朋友和合作者!看看科克托创作的第一部芭蕾舞剧《阅兵》的演出阵容吧:制作人狄亚基列夫,舞台美术毕加索,音乐创作萨蒂,我们会问,那样的比较有什么意义?况且,既然已经有了一个毕加索和斯塔文斯基,为什么要强求科克托重复他们的轨迹?为什么不去理解诗人之血?
很难说天赋异禀对本人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张爱玲在少女时代就在喟叹“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被视为天才的科克托,在人生已过半百之后,在雪山上疗养静思的时候写到,“天赋意味着迷失。……我过去的生活和将来的生活都用来拒绝这笔不幸的遗产。”(《论工作与传奇》)他害怕被外界过于轻易认可的才华会让他迷失,于是,诗歌、戏剧、音乐剧、舞蹈、电影都成为他抵抗的方式,在动荡中寻找自我和自我救赎的手段。他被命定要不停地工作,尽力将生命的痕迹散播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去;凡被他的手接触过的东西却也获得了灵性和生命,有时,会违背他的初衷变成传奇,将他的自我用更浓的迷雾遮掩起来。因此,他只能借一个陌生的形式,逼迫自己放弃所有的经验,看是否能还自己本来面目;他不得不以一次次的死亡寻求下一次生的可能,“诗人死了,诗人万岁”(《诗人之血》)。
还不仅仅是写作绘画导演。科克托不放弃生活中任何一个可以让灵魂保持警醒的机会,以至于让我们不再分得清楚他的工作与生活、创作与人生之间的间隔。画家科克托,剧作家科克托,社会名流科克托,哪一个更精彩更真实?科克托自己似乎并无偏爱。他真诚地叙述《骗子托马斯》中令人心痛的荒谬故事,凝视《美女与野兽》中野兽伏在地上痛苦的眼,他与汉纳尔三世和色丹“你我”相称与伊朗沙赫分享鱼子酱,再走进左岸金碧辉煌的法兰西学士院,配着那柄著名的卡地亚镶制的带有俄耳浦斯侧面像的配剑。或许,他最完整的作品,是他用一生以文字和生命完成的一部诗作,是一幅题为《诗人》的肖像画。他早在年少时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追求的作品,所以要求出版社在他所有的剧作、小说、评论之前都冠以诗的名义出版。
郁达夫在悼念徐志摩的文章中写到,“男人之中,有两种人最可以羡慕。一种是像高尔基一样,活到了六七十岁,而能写许多有声有色的回忆文的老寿星,其他的一种是如叶赛宁一样的光芒还没有吐尽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写许多文学史上所不载的文坛起伏的经历,他个人就是一部纵的文学史。后者则可以要求每个同时代的文人都写一篇吊他哀他或评他骂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横的放大的文苑传。”(《志摩在回忆里》)若照此说,让·科克托这一生算是书就纵横两部文苑史,是极致中的极致。对于这样的人生,除了羡慕,也只能是赞叹了。
(编辑: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