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多快七点的时刻,天已降下夜幕。学院美术馆门口的等候队伍依旧延伸了小半条街。这座美术馆的外观并无特别之处,就与佛罗伦萨其他文艺复兴建筑一样。我想队伍中的大多数人和我相同,为了那尊几乎每个人都耳闻过的“大卫”而来。如实以告,除了“大卫”,我心里确实对此地一点底儿没有,只知大概还有提香(Titian,1488-1576)与波提切利。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David,1501-1504)
冗长的队伍和繁琐的安检消耗尽已奔波整日的我的精力,加之人潮喧杂,我是有些先入为主的不耐。终于,进入大厅,赫然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David,1501-1504)。这位被当时世人称为文艺复兴艺术成就之巅峰的“神圣存在”(the divino one),将理想中的人类躯体具象化为一尊5.17米高的大理石雕像。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David,1501-1504)
大卫原是《圣经》里的英雄人物,这裸像表现的是准备与巨人歌利亚战斗的大卫,他眉头紧锁,颈脖绷住,身体重心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完全放松;整个躯干稍稍扭转,呈S型。这种态势之后在意大利文中引申出专门术语“Contrapposto”。诚然,尽管学院美术馆的挑高已远远胜于一般建筑室内,但被压制于天花板下的大卫始终让我觉得不如另一尊露天置于领主广场(Piazzadella Signoria)的复制品来得气场震慑。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David,1501-1504)
赤裸的英雄脚下围满了手持各种摄影设备的小人,他们欣喜于把英雄人物嵌进了自己的取景框,好似就此能与艺术和文艺复兴有了亲密接触;但史诗里的英雄毕竟高大无比,于是,二十一世纪的朝圣者们所棘手的是如何将自己与大卫构入同框里,自拍的都竭尽所能地伸长手臂举远镜头,帮忙拍照的都伏低蹲地得要落到尘埃里去。我就这样被人群裹挟着,在大卫脚下打转,竟生出了一股身不由己的荒诞感。
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内部
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1475-1564)创作《大卫》时才二十六岁。实际上,他在三十岁前就创造了一系列杰作;譬如罗马西斯廷教堂中,穹顶的九幅壁画组《创世纪》(Genesisin Celling of Sistine Chapel, 1508-1512),以343个人物叙述了《圣经》开篇到大洪水诺亚方舟的故事。又有同样位于西斯廷教堂的祭坛画,《最后的审判》(Last Judgment in Altar of Sistine Chapel, 1534-1541),描绘了耶稣现世,审判人间善恶,将人们划向天堂地狱两极的图景。
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内部
英雄大卫以警示的目光凝向东南方的罗马教宗国。十五世纪至十六世纪初的亚平宁半岛有佛罗伦萨共和国、威尼斯共和国、米兰公国、那不勒斯王国,和教宗国五个势力分礼抗庭。彼时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当政者,来自美第奇家族的“伟大的洛伦佐”(Lorenzoil Magnifico)赞助了米开朗基罗、达芬奇,和波提切利等艺术家。
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内部
1492年,虽然洛伦佐·德·美第奇(Lorenzode’ Medici, 1449-1492)的死亡标志了佛罗伦萨黄金时代的终结;但亦是从这一年开始,又及达芬奇于米兰完成《最后的晚餐》(L’UltimaCena, 1494-1498),拉斐尔在梵蒂冈绘下将自己、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阿基米德、赫拉克利特、伊壁鸠鲁等人聚于一堂的《雅典学院》(Scuoladi Atene, 1509-1510),一直至1527年“罗马之劫”(Sack of Rome)爆发,期间三十几年的时段史称为“文艺复兴全盛期”(High Renaissance)。
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内部
再往后推移到1563年,凭借美第奇家族的资助,艺术史学家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Vasari, 1511-1562)、矫饰主义(Mannerism)画家布隆齐诺(Bronzino, 1503-1572)、建筑师巴托洛美澳·阿曼纳提(Bartocomeo Aommannanti, 1511-1592)共同创建了世界上第一所美术学院——佛罗伦萨美院。其雏形可追至1339年,学院美术馆于1784年成立。
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内部
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诞生离不开美第奇。不仅如此,这个出过四位罗马教宗、两位法兰西王后、若干位佛罗伦萨统治者和托斯卡纳大公的欧洲顶级上流家族,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推动了世界文明的进程,但丁、薄伽丘、马基雅维利、伽利略……在美第奇们辉煌的五个世纪里,伯乐这个身份其当之无愧。即使最后一位美第奇早已去世在十八世纪前叶(AnnaMaria Luisa de’ Medici, 1667-1743),但提及人文史,却无人敢忘记他们。
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内部
思及这些因缘际会,我顿觉自己对学院美术馆报以太挑剔的眼光。不再认为它内部简陋又布展随意。毕竟其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顺流积淀而下已是不易,尤其是它还保存了许多“虚荣之火”前的艺苑珍品。
“虚荣之火”(Bonfireof the Vanities)是佛罗伦萨艺术史上的一场浩劫。十五世纪末,美第奇曾一度失势,一名极端黑衣修士萨佛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 1452-1498)借机布道攻击美第奇家族和罗马教宗亚历山大六世(Papa Alexander VI, 1431-1503);又因临近1500年整数年,民众受蛊惑于他的末世论,人心惶惶。萨佛纳罗拉反对经商,将原本只要缴罚金的同性性行为列为不可恕死罪,作为佛罗伦萨的精神领袖,风头一时无两。终于在1497年,他指使孩童逐户搜剿“尘世享乐之物”:乐器、诗书、非天主教题材的艺术品……焚书坑儒一般,在领主广场架起熊熊大火,称要燃尽世间的虚荣。
波提切利,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Two Angels and the Young St. John the Baptist, 1465–1470
这场大火也确实如萨佛纳罗拉所愿,烧毁了不计其数的文艺复兴前期果实,不过论起受荼毒之深,恐怕无人能及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波提切利”并非画家原名,在意语中指的是绰号“小桶”(botte)。他是佛罗伦萨画派的代表艺术家,曾与小其七岁的达·芬奇同窗学艺;传世最有名的作品约是藏于乌菲兹美术馆(Galleriadegli Uffizi)的《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 1482-1486),学院美术馆中藏有其《圣母子与两个天使和施洗者圣约翰》(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Two Angels and the Young St. John the Baptist, 1464-1470)。
《三博士来朝》(Adorazione Magi, 1475-1476)
五十二岁的波提切利在“虚荣之火”事件中追随着萨佛纳罗拉,狂热地将自己大量作品掷入火海。此后,这位曾被罗马教皇召唤至西斯廷作壁画《三博士来朝》(Adorazione Magi, 1475-1476),蜚声全欧洲的画家逐渐声名落败穷困潦倒,临死前甚至依靠救济度日。
历史读来令人唏嘘不已,身在洪流中的人永远无法预知哪一个节点会令其命运从此被冠以“悲惨”或“幸运”之名。在五百多年前那场火光映照下,波提切利的双眸是否也因信仰而闪烁着痴狂兴奋,他是否也曾不渝地相信自己所选择跟随的即是真理?
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内部
从学院美术馆出来,街灯明灭,月上柳梢,好似一堵石墙就隔绝了几个世纪光阴。已经没有时间再去阿诺河畔的乌菲兹美术馆了,遂顺着人声踱步回住所。摊开地图,上面是旅馆老板帮我圈出的一个个地标,学院美术馆下是他潦草备注的“米开朗基罗”。
可其实,又何止是米开朗基罗呢,在那些悲天悯人、颔首沉默的天使面庞之后,是伊特鲁里亚古文明的诞生,是永恒帝国罗马的日暮,是托斯卡纳的黄金年代,是美第奇最后的断绝。而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我们会不舍昼夜地消逝渐去,他们却会不朽地注视着下一个、再下一个世代。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