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彭德

    85新潮美术兴起30年之际，赞歌四起。连篇累版表彰新潮美术，不要说同它没关系的中青年们厌烦，连我这个老新潮都觉得腻味。让人惊讶的是，我历年回忆新潮美术的文章，累积起来竟超过了10万字，还不包括10篇以上的访谈录。这些文章是在刊物编辑和会议组织者动员下写的，没结集成书，也没上网，怕当事人不快。老新潮中的好多人属于既得利益者，位于上层建筑的底层。即便不在位的新潮人物，其资历本身就是天然的专制力量、后来者的障碍，因而被反感和遭排斥只是轻罚。纪念85新潮美术之所以让人厌烦，另一原因是缺少直率的批评，特别是指名道姓的批评。很多文章没有深入挖掘，没有新意，泛泛而论，如同给死人上坟的贡品，总是同样的香火和冷馒头。

    用10年为单位纪念85新潮美术，无非是当事人要为自己树碑立传找一个通俗的由头。平心而论，在天下为私的今天，如果连自己的历史都无视，还有谁会重视金钱与浮名之外的任何人物或事件？人们为了更迫切的或者更高尚的理由去发表意见，究竟为了谁呢，说到底是一个个具体的会过时、会消亡的个体，很难说是以往被鼓吹的某个形而上的、永远在彼岸的虚幻目标。即便有人怀揣这类目标，最终还要落实在当今的或未来的个体身上。中国人标榜“好汉不提当年勇”，貌似低调，实则扯淡，致使好汉越来越少，坏人越来越多。

    从1985年到1989年5年期间，新潮美术问题成堆。面对这段历史，要紧的不在纪念而在于从各种角度去揭示和批评，让它同现实关联。比如，新潮人物从反传统到回归传统，是信念，是策略，还是争权夺利的伎俩？推倒权势的新潮人物得势之后，为什么容易异化为自己心中或笔下的敌人？从争取独立自主蜕变为独裁或排他，是中国文人的宿命吗？新潮塑造的神话人物，究竟有多少值得肯定的地方和为什么值得肯定？那些为了标榜自我而伪造笔记、藐视他人的行径，是素质问题还是利益驱使甚至只是为红颜一怒引发的勾当？有关细节需不需要披露？新潮美术处在中国艺术转折的大时代，刚好被咱们这群资质一般甚至差劲的人物碰上了，了结了一段事业。无论被吹被捧被骂，从任何角度而言都有展开的必要，因为它还没有发掘透彻，它会为未来的转折时期提供参照。

    历史需要具体的人物当替身，哪怕他很糟糕。优待画家的前蜀皇帝是王八，李公麟是小人，陈洪绶像流氓，可是不影响他们在画史上的地位。历史从来是一本污秽不堪的烂账，它只为既成事实的对象下跪。如果说《酉阳杂俎》记载吴道子买通杀手杀画技超群的对手确有其事，人们还能称吴道子是“画圣”吗？可是换一种处世逻辑，这项疑伪的记录在中国人看来也情有可原，因为孔子一上台就明目张胆地杀论敌，连他的学生都表示不解，可是谁又能把他从圣人的宝座拉下来？“成则为王”始终是历史的逻辑，它是以牺牲人道为代价的。细检二十四史，有名的帝王将相、文人雅士几乎都是追名逐利的小人，没有几个人能经得起调查。史料看多了，我常常涌起一个念头：不要被媒体怂恿当批评家，先把自己管好了再说。

    新潮美术，从专利的角度看，它属于亚文化现象，不过亚文化也有可能升格为主流文化。尽管众多新潮美术的参与者谈不上杰出，但仍有极少数人，个人素质不比被抬举了几十年的毕加索、波罗克、沃霍尔、博伊斯、杰夫·昆斯差。中国文化将来如果崛起，新潮美术会成为从传统走向现代的更落后的国家的艺术参照；如果衰退，也会成为弱国艺坛的教训。新潮美术的价值远远没有得到必要的确认，怀念它的只是一些当事人，批评它的靠谱文章也很难看到。其价值一是反对僵死的传统，二是自主。即便抄袭挪用也是自主，不需要老师或上司们指教。反传统和自主，永远不会过时。在老是试图复归正统的中国艺坛，不断重提85新潮美术，不失为表示抵制的一种姿态。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