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博一

《马》

    曹晖新近的《揭开你》系列创作是以大猩猩以及猪、牛、羊等牲畜的形象塑造和逼真的写实性雕塑语言方式来展开的。构成曹晖这批新作的特殊性在于两个层面：一是拟人化地夸张、放大了这些牲畜的视觉造像，仿佛古典形态的典型化人物雕塑，其中作品“似真”部分的着色与处理，类似于人的皮肤肌理所散发出细腻而透明的光泽，聚类赋彩的安详、平和，甚至有些憨态可掬的表情，具有优美宁静的意味；二是在揭开牲畜表皮的肌肉与筋健的裸露部分，却如同是医学解剖般的表象下真实的血肉文本，即在相对真实的感觉中，琐碎细节的逼真容易让你触动，甚至有些惊悚；又仿佛是对立与差异的两极，在视觉上造成了突兀、诧异的张力，在内心中多少形成了颤栗、紧张的情绪。这既可以看出这些作品与他所受到的学院式艺术教育背景的血缘关系和长期从事雕塑教学的经验积累，也反映出他在有意识地利用现实主义艺术的游刃有余的直接性把握，还可以说这是曹晖以往艺术创作在语言方式上连贯性的延续体现。

　　曹晖早期的雕塑大都是遵循着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而创作的，作品朴素，并不乖张，但作品的象征与隐喻的内部却充满了经过写实传统训练的精神空间。其实，只有抵达艺术家的精神之中时，艺术探索的意义才开始真正显露出来。因而我们能从中摸到他一些雕塑创作的本质性东西。在这里，现实主义不再是原先那个陈旧的概念，也不再是一种死去的创作方式的代名词，在曹晖的手下，现实主义雕塑语言已经被现代叙事精神所激活，成了理解现实存在真相的最好解码口。如果我们把现实主义看作是艺术家精神在场的根本处境的话，就会发现它决不像过去那样仅仅是模仿现实的形象，而是为了创作出现实更多的可能性；它也决不是简单地复制世界的外在面貌，而是有力地参与到对一个精神世界的建构之中，并发现它的内在秘密。2003－2005年，曹晖又创作了《美术史的儿女们》系列雕塑作品，把中外美术史的经典作品原作的真实和虚构并置在一起，这既是他对雕塑本身的实验，也是他对传统经典的一种态度和方式。从而使这些熟悉的图像陌生化，以控制观者的期待，让观者体味新模式和新视角所产生的惊喜，以及摆脱经典规则后的自由。亦使观者在开始审视作品时就意识到，他们将要阅读的文本已不是传统意义的美术史中的经典之作，而是经过他整容后的“新”历史的视觉图像，视觉文本已经深深地刻下了他个人创作的烙印。确切地说他是通过个人与传统经典、与历史本身之间的多重关系来展示他对传统与现代与当下与未来，以及历史的不确定性和多重意义的思考和认知，并以此希望在他所建构的这座桥梁通道中找回和保留视觉图像的深刻性和吸引力。在经典内部处理经典，用残留在经典中的能量破坏它们的控制力，改变了以往经典作品力量的作用方向。通过揭示已被接受的视觉模式的局限性，而对单一叙述的权威性提出了挑战，使这些耳熟能详的作品所提供的标准变得短暂而不可靠，从而在忍俊不禁的幽默中更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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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曹晖《揭开你》新作的表现，绝非是他写实功底或手艺的炫技之举。在我看来，支撑他创作观念的视角和手法在于他对现实处境的认定与判断。这种判定充满了悲情，不过这种悲情不再像以往那样延伸到历史和现实的宏大叙事之中，而是潜植于他的动、畜的形体以及被掀起的皮肤之处，带有某种救赎的意味和悲悯体恤的情怀，映现了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内在冲突。表面上看，《揭开你》所触及到的是猩猩和牲蓄等动物的特殊形象，与真实的存在形成了了一种相互对抗的逻辑特征，实质上牠们又恰恰反映了现代性内部的矛盾与断裂，曹晖的造像，正是其生存机遇处于这种断裂冲突的核心地带。换句话说，他是通过牲畜的姿态与肌理的象征性隐喻，比附出他对现实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态度。因为他对这些牲畜似真的写实性表现，造成了一种间离的效果和错位的景观。在现实中，这种造型本身是荒诞的，并不具有真实性，但与我们的现实境遇又有着某种的相似性。按达尔文进化论的物种起源学说，大猩猩与人类有着某种亲缘关系，牲畜被人类所豢养和宰制，可以说牠们都是自然生态的象征。而曹晖对其温顺与血腥的强烈的对比塑造，恰恰可以反映出我们在所谓“现代化”过程中对自然的褫夺和饕餮的种种现象。所以与其说是牠们的幸与不幸，还不如说是现代化过程中矛盾冲突的结果和特别景象。现代化的影响涉及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尤其体现在认识论上对于主体无限能力的崇拜以及经济领域对于自然资源的毫无节制开发，这正是现代化得以滋生的土壤。潜隐于现代化过程背后的矛盾、悖论，甚至失控，继而产生的“荒诞”结果正是问题的关键，也是曹晖艺术创作的意图错位，以及他的现实针对性。曹晖的《揭开你》系列新作的丰富和逼真乃是对于人类现实给予寓言化了，那是动物的寓言或动物化的现实寓言。这种寓言形式本身就是对历史和当下的命名，在他创作完成并呈现的同时，他也完成了对现实的戏谑和颠覆。因为动物的形象和视角，使他摆脱了所谓干预现实的责任，他从动物的形象到被揭开的表皮中，重新拾捡起人性的碎片。曹晖的夸张表现在这里推向了极端，这表现其实是来自曹晖切身处境的体验和逼仄的焦虑心绪。他是有意识地用超现实的艺术手法为我们的时代留下了自己的表达、见证，也是来自曹晖内心的问题意识。或许还是他对人类行为反诘后所发出的一个有意义警示，一个体现曹晖对人类最基本的人道主义的吁求。同时，曹晖的胆大妄为是建立在对传统和经典的对话和领会之上，他的动物变形记也是魔幻色彩浓重的后现代叙事。从这点来说，他的作品是一个雕塑艺术的人畜同体，是寓言的历史和当代化，更是他作品极致化张力的设置，这种设置不仅使整个作品塑造的强劲，而且使动物的性格和命运也获得了深度的撕裂。我甚至觉得，新作之所以显得剧烈、锐利、坦诚和凄绝，给人以尖锐的疼痛之感，关键就在于曹晖对这种极致化张力的精心营造。

    艺术不是现实镜子式的简单反射，它不仅与现实隔着一层，而且是现实错综多重关系的展开。它不是想象一种观者对于视觉造型完全的、无条件的信任和肯定，而是在介于一种具体的现实形象与非真实场景之间的界限上，以及以一种意象的超现实的隐喻来寻求他对现实的别有怀抱的新判断和新思考。因此，曹晖的这种选择是对于一种简单的现实观和艺术观的再实验，一种对于具体形象的艺术提升和转换。并通过他不断探究自己雕塑创作空间的各种可能性尝试，以此来不断唤醒自身对于艺术表现上的纪实与虚构关系的再度追问。

    （实习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