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小彦
奠定中国当代艺术教育体系有三人,他们是林风眠、徐悲鸿和刘海粟。林风眠是当年“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首任校长,徐悲鸿后来成为“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刘海粟早年创办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杭州艺专”是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北平艺专”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两所学院今天是中国美术教育的南北重镇,并形成了彼此不同的教学风格。刘海粟的学校解放后则迁到了南京,成为南京艺术学院的前身。
三人命运也有重大差别。林风眠青年得志,二十六岁得到当时教育总长蔡元培重视,从法国回来担当中国艺术教育与复兴的大任。其时随林风眠获重用的,还有他的同乡兼亲戚林文铮,他在林风眠治校期间一直做教务处长,是教学的具体组织者。这个林文铮,今天提起的人甚少,可当年他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仅属于留学生中最早学习艺术史的人,后来更成为蔡元培的女婿,并在夫人,也就是蔡元培女儿不幸去世后看破红尘,离开艺术教育,以思念故人而度过余生。林风眠在蔡元培去世后不久就不再担任校长,更在四十多岁后日渐边缘,开始给人遗忘。徐悲鸿的生平,因其太出名了,所以知道的人不少,尽管当中误传很多。尤其解放后,他成为中央美院首任院长和新中国美协的首任主席,从而也就成为中国新美术的当然代表,其生前身后之名,是后半生过于落寞的林风眠所无法比拟的。至于刘海粟,因为个性强悍,所以人生也就大起大落,或毁或誉,争论竟然伴随他漫长的一生,其影响也是相当广泛的。
就艺术流派论,徐悲鸿留下了一个写实主义艺术体系,至今仍在发挥重大作用,左右中国艺术走向达半个多世纪。刘海粟当年短暂游历欧洲,带回了一个半印象派半现代主义的艺术概念,试图在中国艺坛另建平台。他们趣味的对立可想而知,所以两人关系从三十年代就开始交恶,影响及于弟子,到现在还是互不相容。客观来看,两个流派,各有理由,也各有问题。从写实主义成为新中国美术主流来看,徐派是占了上风的。今天南艺教学,以写实为基础,就是明证。尽管分辩者会解释说,两方写实并不相同,但那其实是大同小异而已。至于原因,倒和两人对立没有绝对关系,是社会转型之使然。
林风眠是广东客家人,一生保留广东人求实的性格,平日少言,比较内向,这和善于公关建立良好社会关系的徐刘二人大不相同。林风眠青年得志,中年却过早退出艺术权力圈,从四十年代开始,和名声鹊起的徐悲鸿形成强烈反差。到了五十年代,经过一场批判之后,他甚至连“画家”身份也给剥夺,呆在上海美协,只是个普通职员。及至文革,居然还要受牢狱之灾,其惨相可想而知。个人生活三人也极不相同。徐刘都有少妻,唯林长年一人,孤独度日。他的外国夫人带着女儿,解放前夕就已离他而去,远赴南美洲,几十年彼此隔绝。文革后有机会相见,早就行同陌路。这似乎可以证明林的个性中缺少浪漫情怀。
从后来林风眠移居香港看,他对自己在新中国的遭遇耿耿于怀,以至于刚刚改革开放,就离开上海,跨过罗湖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最为绝望的是,国内有关专家前去拜访他,也被冷然拒绝。其心之死,今人难以想象。
林风眠获得牢固名声,确立自己在中国艺术界的大师地位,还有赖于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日渐宽松的文化氛围。他的艺术,也是这三十年重新反省历史,总结得失,才有机会被阐释与讨论,乃至被看重。
中国社会转型,自我折腾了百多年,尝试各种体制,引进不同理论,今天打倒这,明天颠覆那,骂祖宗,骂国粹,骂名人,骂西方,到文革登峰造极,除伟大领袖一人,几乎全给打倒。这种颠倒黑白的特殊历程,也给重要人物起伏沉浮提供了大背景。徐悲鸿死得早,写实风格一直受官方与民间双重追捧,所以名声一路高扬。其盛名之下,难免有所非议。尤其他与国共两党高层人物的复杂关系及公关手腕,更受后人诟病。加之八十年代中,当代艺术运动兴起,其画风和传统开始受到怀疑。有意思的是,作为如此著名的艺术家,对徐悲鸿的研究,层次却一直不高,少有人做系统的历史疏理。前年美术史家华天雪出版她研究徐悲鸿的专著,尽管只讨论其中的“国画改良”,但也算是有所填补了。刘海粟解放后尽管也遭受多重苦难,但在邓小平时代却贵为大师,受各方追捧。可惜其早年历史中之斑斑点点,总有人不识时务地提起,例如南京陈传席,挖掘刘早年事件,攻击毁誉有增无减,再加上徐派揭露,结果争议四起。从某种意义看,也算是刘海粟个性霸悍的报应。唯独林风眠,历尽磨难,甘愿边缘,低调行事,不巴结,不献媚,加之画风独特,意境雅致,中西结合,多年坚持不变,倒反衬其清风亮节,被誉为当代高人一个。在这几十年风浪中,国人看透了名人之虚伪,盛名之负累,突然发现了这样一个倔强而干净的林风眠,于是称誉四起,真是再自然不过了。
事实上,不管从历史还是艺术看,我觉得林风眠享有今天的盛名,是有道理的。
在艺术观点上,林风眠秉持“艺术本体论”,主张“艺无分中西,只有好坏”。这一点非常重要,旨在打破中西艺术樊篱,剔除无谓争论。当年他主持杭州艺专时,就中西合璧,建立绘画系,让学生同时学习中西艺术传统。林这一主张,不赞成者极多。潘天寿就曾针锋相对提出:“拉开距离学国画”。到他担任杭州艺专校长时,把绘画系拆分为西画和国画两系,为绘画分科奠定基础。今天来看,艺术观念和绘画分类不能归一,材质和技术边界一再被突破,说明重要的不是画种,不是类型,而是作为思想的艺术观,是个人观察和风格。这一今天艺术界普遍承认的看法,彰显了林风眠当年的高瞻远瞩。
在绘画实践上,林风眠很早就开始实验,立足个人对东西方不同传统的独特解读。他不像刘海粟,到欧洲把临摹作为自己的作品拿回来炫耀。他也不像徐悲鸿,只学写实,拒绝其它。其实,如果细辨,林之书画底子不如徐,这从两人字迹上即可见高下。林之为文,也不如徐那么有“文言气”,这或可证明在旧学修养上,至少徐的童子功要比林的强。林十七岁赴法,对中国传统艺术不太了解,反倒在法国时,受法国艺术家影响,开始研究中国民间艺术,尤其在瓷画上大有收获,从而为今后的艺术发展之路奠定了基础。徐悲鸿和刘海粟在性格上都具有扩张的一面。我总觉得徐心目中有一个国家意识,有一个正统概念,希望能用自己的艺术为某种占据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服务。刘和徐不太同,他心目中的意识可能偏于艺术,有一种执艺术界之牛耳的强烈欲望。相比之下,林最老实,只图绘画独立,不求一呼百应。林回国不久画风便已大致成型,此后终生坚守不变。他立足东西方之间,画风鲜明独特,却无法按习惯法给简单分类,说国画不是国画,说西画不是西画。这种不中不西的面貌,后来只好自成一派,真正实践了他所提倡的“艺术本体论”的主张。但是,我们千万不要把林风眠的艺术理解为超脱现实的空中之物。在他一生的许多关键时刻,包括晚年香港,只要有机会,他便要用自己的绘画风格去解读现实,甚至解读政治。老年林风眠内心所燃烧的情感烈火,分明告诉我们,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是有着怎样的持续不断的艺术动力。这动力让他走完清高而艺术的一生,最后成就了他那真实而沉重的、连结生前与身后的伟大名声。
(编辑:正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