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卢缓
“虽然现在实验艺术工作室规模还很小,但是代表了中央美术学院走向更多元,走向更开放的学术思想。”——潘公凯
“中央美术学院用上‘实验艺术’这个名称,实际上对外展示了一种态度:要在整个教学体系、学院体制内部培植新的增长点,使实验艺术正式成为美术学院教学的一个方面,这就会产生更大的影响……整个社会将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来关注中央美院的发展。”——范迪安
“没有退路了——其实,我觉得没有退路的不光是我个人,实际上是实验艺术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建立没有退路了。不能退,必须往上上。”——吕胜中
近几年,有关当代艺术的课程和专业相继出现于国内各大艺术院校。中央美院也不例外,实验艺术工作室、艺术管理系等等以当代艺术为主要教学对象的全新机构正式成立,并且迅速成为业界热门学科。一贯强调写实传统,推行现实主义创作方式的“中央美院”,改变原有媒材和画种的单一分科,将实验性的当代艺术正式纳入教学体系中,这可谓是一种没有退路的“态度”,即在当代艺术整体升温的大背景下,由高等学院体制的内部,发起对实验性的当代艺术进行梳理、研究、定位和再创作的革新。
这种“态度”的亮相,显然中央美院是经历了长期周密的调查和深入的研究,但是,打破这种看似顺利成章的藩篱是我们亟待思考的重点。实验艺术的观念和价值框架是由西方引入中国的,并且西方已经有了相对成熟的当代艺术教育体制,那么,中国开创这门学科虽然势在必行,但是借鉴西方的教学模式和经验的可能性有多少,本土文化面对世界多元格局时的立足点是什么?思维训练的学术理论基础在哪里,学术规范和艺术作品的品评标准又如何确立呢?
实验艺术工作室正是央美参与建构中国当代艺术理论和创作的一个重要实践基地。筹备这个工作室经过了十余年的酝酿,九十年代初央美校区在王府井时就已经探讨此事。时逢央美第一次扩招,部分领导和前辈提出是否要招一些文化课成绩优秀、适应现代艺术观念的学生,他们不进入各系,而单独成立一个工作室进行新的艺术实验。由于当时提到“实验”、“前卫”等词汇还不被政府接受,国外的相关信息也刚刚开始传入院内,这种提议似乎为时过早。之后,各系不少师生的创作实践逐渐跨出了本专业技法、媒材和观念的界限,诸如,广军、曹力、吕胜中、袁运生等先生。同时,一些八九十年代央美的毕业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实验艺术的创作方式,北京许多艺术家聚集区更与央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面对日渐兴盛的实验艺术,央美每年组织教学改革的讨论会,版画系、壁画系、雕塑系都尝试性地开设了相关课程,全院各系科也不断举办着类似课题的讲座,整个学院已经从教学的内容到方式上呈现出改革之风。直到2000年后,中央美院在学科建设方面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短短四五年中从原来的七个系九个专业扩展成为七个分院二十五个专业,为实验艺术工作室的成立提供了契机。
2003年,中央美院造型学院正式将成立实验艺术的专业提上工作日程,此间受到了多方的质疑,有专家提出央美不能名正言顺地倡导学生去做实验性的作品,这种导向性作用有可能颠覆学院惯有的教学秩序和评判标准。当时潘公凯院长和范迪安副院长力排众议,认为即使在教学中没有明确设立这样的课程,学生也自己在学习,在研究,在借鉴。相反地,如果把实验性的艺术作为一个教学和研究的课题纳入到已有体制中,使它在学院中获得相应的合法地位,可以避免社会上实验性艺术创作、研究和相关活动的无序状态,把迷茫的思路清晰化,把混乱的状态规范化,并在教学上形成结构性的理论框架。基于此,吕胜中先生亲赴中国美院、四川美院、广州美院、西安美院等有此教学经验的兄弟院校进行考察交流,同时,立足于北京越来越国际化的城市属性和央美得天独厚的学科互补基础,展开了关于央美建立实验艺术专业所应该秉持的中国文化立场和现当代文化的学术储备的探讨,并开始着手制定教学计划、大纲和课程设置。
尽管现在学术界对于实验艺术还没有建立成熟的概念和完整的理论,对于艺术作品的优劣无法设定一个公认的评判原则,但是大家对实验艺术所承载的文化含量和功能,所具备的前瞻性的爆发力,尤其在革新教学方式方法上的广阔空间,都可以达成共识。那么,中央美院区别于其他院校的“综合艺术”之名,而采用“实验艺术”的名称,更贴切地表达出通过其行为对某种理性结论作验证的倾向,以艺术实践的前沿姿态体验文化、科学、社会生活中的人类思想。
[NextPage]由此,2004年以“实验艺术”之名,以吕胜中先生牵头,开始招收第一届研究生,并于2005年7月13日正式成立了中央美院造型学院实验艺术工作室。目前它在行政上先挂靠于造型学院的油画系,但在其他方面,工作室是作为造型学院的一个教学部门而平行于油画系,接受央美教学管理的统一安排,时机成熟后它将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政系科。
进入正式教学工作的两年来,实验艺术工作室坚持以学术研究、课程建设和理论储备三部分作为工作重点,这不仅是初创期的工作中心,而且是长期学科建设的基础。实验性艺术的特性决定了工作室的教学将着重于拓展学生的思考能力,转换学生的思维方式,于是,三部分工作的核心是构建一套专业的学术思想,目前需要加强两方面的积累:一方面,研究百年来西方现当代艺术和现代艺术教育的成功经验,总结他们培养学生思维方式,挖掘学生艺术潜能,训练学生表现能力的方法。尽管我们与西方人理解实验艺术的视角不同,评判艺术价值的取向各异,但是实验艺术作为艺术门类中重要的当代形态,必定能从中找到中西方相通相融的连接点。另一方面,如何用当代国际化的艺术的眼光、思维和方式去关照中国自身的传统文化,使之成为实验艺术教学的重要资源,这是我们建立学术储备的优势之处。
学术研究和理论储备是课程建设的基础,课程建设又为学术研究和理论储备提供实践素材。吕胜中先生谈到课程设置时说:两年的教学实践中,目前已经形成了三门比较成熟的课程。第一,中国的公众审美调查课程,近阶段一直让学生做关于家庭的审美调查,取得了初步成效;第二,视觉方式的课程,对于什么是视觉方式,什么是视觉表现方式,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剖析观察是否惹人讨厌,为什么要做放大练习,放大观察与局部观察有什么区别等等思路的剖析和创作实践都开拓了学生的思维方式,扩展了学生的表现手法;第三,方案课程,这是本科、硕士都开设的重点课程。此外,胡明哲、韩宁先生等以及外聘教师的课程都使工作室不断丰富了理论基础,完善了学术规范。
作为实验艺术工作室较成熟的课程,“公众审美调查”不仅改变了传统的教学模式,搭建开放的、多元的思考平台,引导学生探讨本土与外来,传统与当代的对话语境,而且推动了实验性艺术由人文科学向社会科学转向的可能性的思考。任课教师之一邬建安先生认为开设这门课程有四个重要理由:第一,通过调查揭示出审美特质与社会生活方方面面之间错综复杂的连带关系。第二,通过每年定期进行新信息的收集与整理,记录公众审美的变革,形成对审美状况运动的描述。第三,我们正处于当下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历史阶段,许多新的情况正在发生,许多新的标准正在建立,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正向着更加理性的方向延伸,在这样一个历史条件之下,通过公众审美研究的视角对社会变革进行系统的观察与记录,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第四,通过对当代公众审美状况的系统描述,艺术家们将会判断出自己在整个社会体系当中的存在方位和可能获得的生存空间,进而有可能获取在艺术创作中有效使用的社会资源,这将为艺术家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提供一块明亮而宽广的空间,在这片空间当中他们可以安全地进行创作和思考。“家庭审美调查”是“公共审美调查”中的子课题,通过对被调查家庭中物品的研究获取家庭审美状况的信息。每一户家庭实际上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审美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们较为真实地展现自己的审美态度,家庭物品即是社会审美存在的基本载体。
正因为这个课题所显现出来的关于社会化的有效性内涵和艺术的延展性广度,实验艺术工作室的集体大型作品“家庭日常用品博古”代表中央美院参加2006上海双年展的学生展。作品分为三个部分,一是一件集体作品,二是同学们关于这件作品的个人方案,三是《中国公众审美调查》的考察文本。这件大型集体作品站在“公众家庭审美”的立场上,将家用电器、工具、锅碗瓢盆、瓶罐玩具等诸多家庭日常生活用品“化装”成为“古董”,并陈列在特制的博古架上。它从一个强调社会学意义的角度出发,对生活和艺术进行有效地介入。作为博古品或者古董,不管是出土的还是传世的,在当时的历史情景中都是人类的“日常生活用品”,今天人们珍视它们,正因为过去的生活已经成为历史。今天的“日常生活用品”到了未来也必将成为“古董”,今天也将成为历史。对今天日常用品表面的样貌进行机理、涂绘的处理,“化装”成为文物的外表,是用艺术的表现方式回应了社会学、文化学、历史学上的思考。这件作品本身的意义正实践了工作室的学术定位,既考虑到当代国际性的对话语境和国际艺术潮流走向,又考虑到中国特殊的社会文化氛围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内涵,同时包含着民间艺术的长期积淀。从这个层面上看,工作室正在尝试着将中国本土文化精神植根于西方的教学理念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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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年时间,实验艺术工作室已经招收了本硕生、留学生和硕士学历生四十多人。一个学科的建设中,本科教育尤为重要,它作为教学基础常常成为教学深化的关键,而且将来进一步研究、进一步发展教学需要储备的专业人才和学生资源多数来自于本科教学中。“家庭日常用品博古”作品正是工作室第一届本科生的代表作,2006年11月他们又自发筹备了“源于生活”首届学院实验艺术文献展。实验艺术工作室上车伊始就肩负本科生和硕士生的双重教学工作,并招收留学生、学历班,建立比较全面的教学结构和教学层次,这无疑也是一种挑战性的实验。本硕生之间的互动,以及与其他专业间的交流都是实验性思维的源泉。“实验艺术工作室里面的这种研讨性课题非常重要,”范迪安先生如是说:“要让学生围绕一些题目去看一点书,做一点调研,然后去发言,在不断的讲述过程中冒出一些新的东西,所以在这里培养出来的实验艺术学生,首先要有一套说的本事,这个说的本事不是说虚的,而是要用语言把一些‘理’讲清楚。可能的话,这里面会出现一些具有中国自己价值判断和学理支持的观念性的东西,不会完全跟着西方走,这些东西可能就是教学极为宝贵的成果……当学生在说的方面越来越厉害,就说明思维越来越厉害,接下来就是我们怎么帮助学生去实现这些东西的问题,所以这些都是非常值得探讨的。”
口头表达能力是思考的“再转换”过程,它提倡学生不断地深入思考,训练思维的敏感度,同时鼓励学生在表达过程中发现新视角,转换单一的思维模式。由此,又涉及到“个性化教育”的重大问题。正是因为实验艺术具备这种冒险精神的特殊属性,是否应该张扬学生的个性发展?在无法建立完整的学术规范和品评标准之时,对个性化创作的宽容度有多大?潘公凯先生强调到:“教员要从工作室的整体出发,不要太强调个人特色……教学面对的是一个集体,是一帮子学生,我们这个工作室应该比较强调这一点,这样就能够把学术思想统一起来。再者,本科、硕士学习对于一个人一生的艺术发展都是打基础阶段,他们不是独立艺术家,所以最主要的还是要把基础打扎实。在创作上当然会有各种自己的追求,我们要尽可能发挥他们的创意,但是不要把这块课程弄得过散,内在结构的逻辑性要体现出来,这样在学术、教学的把握上就会稳定一点。”显然,完全地按照学生个人意愿的自由发挥是对“个性化教育”的误解,一味地迷恋于基础技能的练习又是扼杀“个性化教育”的强行针。“创意”是建立在遵守学术规范和掌握专业技能的前提下的“个性”发挥,“个性”是通过严格的专业教学过程中挖掘和培养出来的个体的“创意”综合。
毋庸置疑,中央美院实验艺术工作室的指导方针是稳中求新。在基础教学正规和设施调整完备的适当时期,计划聘请一些国内外具有相当学术水准和教学能力的著名艺术家成立导师工作室,学生完成基础课程后可以选择不同导师,通过创作实践和学术思想的交流,了解各种不同的艺术媒介、形式、风格和观念。此外,工作室将设立副导师制度,根据课题方向师生双向选择,丰富了研究视角,实现了跨领域教学。这些创新的教学模式,使得学术领域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工作室在努力摆脱传统媒材的专业限定时,又深入研究多种艺术语言之间的关系,有意识地思考艺术、历史、社会的本体性问题。然而,作为一个初创专业,实验艺术工作室在师资力量、编写教材、硬件设备、实践机会、社会教育、国际交流等诸多环节仍旧相当薄弱,困难与收获将长期并存,成败不在朝夕之间。
实验艺术不断挑战着人类的最高智慧,而当代艺术品市场火热的现象又与创作宗旨背道而驰,学生选择实验艺术专业,不乏盲目跟风和急功近利的心态。面对如此强大的市场冲击力,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工作室的教学理念是否依然能够一无返顾、没有退路,坚持表达着一种学术的、学院的、理性的“态度”呢?
(编辑:萧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