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德
中国有前卫艺术家吗?没有。如果换一种问答方式可能不会引起误解:中国有始终处在前卫状态的艺术家吗?没有。既然一个艺术家不能始终处在前卫状态,他能被冠以前卫艺术家的称号吗?这种区分似乎在玩文字游戏,其实对于人们认识和把握前卫非常要紧。我的看法是:只有前卫艺术,没有始终在从事前卫的专家。前卫是一种在场的表现而不是在场前的准备。当一个人做了一件被称为前卫艺术作品时,人们可以说他很前卫;不过这件作品不能一劳永逸地表明他就是一个前卫艺术家。当他随后去从事别的思索、阅读、考察时,无论是否为了下一次创作,他都不能被冠以前卫艺术家的称号。等而下之,凡是在埋头复制自己的人物,无论他过去在前卫艺术的创作中有过何等辉煌的成就,都同前卫没有了关系。由此我们能清楚地发现哪些人物已经告别了前卫艺术。面对上了岁数的老姑娘,批评界完全没有必要把他们继续留在超女的行列去涂脂抹粉。
比如说,王广义的政治波普,张晓刚的家庭系列,方力钧泼皮人物等等,这些一度辉煌的篇章已经翻过去了。海外四大金刚谷文达、黄永砅、徐冰和蔡国强,尽管求变的意图明显,但很少有振聋发聩的脱壳表现。谷文达用双语并置的《碑林》需要翻译,感染力还不够直接。徐冰的文字系列影响不小,但观众从中看到的只是巧妙。蔡国强的烟火装置可能蕴含着对中国人好大喜功的讽刺,但实际效果同观看礼花没有太大的区别。黄永砅从《山海经》、《淮南子》之类的古代典籍寻找契机,其作品容易给人造成猎奇的印象。深圳当代艺术中心的草坪耸立着黄永砅的飞机残骸装置,这件被法国政府叫停的杰作,孤寂地呆在那里脱漆生锈,如同九十年代前后的中国前卫艺术一样,随着历史的变迁在渐渐淡出。还有谁?还有哪些作品更优秀?没有了,很难找到比他们更杰出的人物和作品了。一个知名艺术家要在国际艺坛站稳脚跟,需要不断制作相当数量的变体画。这种行为没有错,错就错在人们对这类行为的性质判断。早在一百零六年前,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就声称“直觉即创造”,也就是说,人们在完成艺术构思之际,感知到大脑中虚拟的艺术形态时,艺术创造就完成了;通过手艺把大脑中的艺术形态变成可视作品的制作过程并非艺术。遗憾的是,当代中国的前卫艺术连克罗齐的境界都没能达到。我这样写不是想打击中国艺术界的代表人物而是希望他们摆脱尾大不掉的困境。尾大不掉是说尾巴大了就不容易掉头,只有用利刃斩断才有可能重头再来。现在想想倪云林,真的很伟大。六百多年前,倪云林在改朝换代的前夕,把全部家产转卖的钱财,统统送给一位来访的老道士养老,这意味着他没有考虑回报。倪云林随后离家出走,浪迹江湖,以票友的身份画起当时画坛都不看好的疏体山水。对照当代,倪云林的故事让人感慨,请问当代艺坛有这样的人物吗?
中国不仅没有前卫艺术家,也没有和时代同步的前卫艺术,有的只是旧式前卫。我说的旧式前卫,指的是用绘画、综合材料、装置以及行为表达前卫思想的艺术形态。中国当下的前卫艺术,在形态上只不过是欧美前卫艺术的翻版。按照约定俗成的理解,前卫艺术是指处在前沿地带的艺术形态,它对现实和未来具有穿透作用。中国前卫艺术就此交出的近乎是白卷。比如中国艺术家的眼界和认识就比不上戈尔。戈尔作了上千场演讲,呼吁保护地球的生态。他用大量图像和数据,诸如全球冰川萎缩的速度,气温升高与海平面升高的比例,热带雨林的减少与气候干燥的关系等等,论证人类拯救地球生态的时间只剩下十年。中国艺术家更不如霍金对人类未来的长远思考。霍金认定人类必须走出地球,否则难以避免与地球同归于尽的命运。中国艺术家涉及的大都是身边甚至艺术圈中的鸡毛蒜皮之事,这种小器作风无法警醒或打动今人与后人。戴光郁用水箱采集未受污染的水,通过自然漂流“邮寄”给未来的长江下游,表达对水污染的担忧。朱青生倡议“洗黄河”体现了同样的主题。由于没有基金会对这类关怀生存环境的前卫艺术表示支持,它们充其量只会被传媒当作快餐话题去填充版面。这并不是说只有大课题才有价值,涉及个体的小题材如果能受到广泛而持久的关注,也会具有跨越时空的意义。
前卫艺术是文化实力和文化品位的直观体现,中国前卫艺术的体现大都粗糙与陈旧。相对于旧式前卫,新式前卫指的是利用数码技术制作的现实形态或者超现实形态的图像、影像或视听综合艺术。它们才是时代的标志。中国数码艺术的制作技术落后美国几十年,至今还拍不出像《星球大战》、《侏罗纪公园》之类的虚拟作品。正在从事旧式前卫艺术的人面对这类新式艺术时,往往会流露出没落贵族的矜持心态和姿态。很少有知名艺术家投身其中,只有袁晓舫的《飞行计划》和李路明的《红色日记》等“观念动画”、“观念三维图像”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由于这类作品很难获得再生产的条件,只能偶尔成为旧式前卫艺术联展中的点缀。中国旧式前卫艺术在近期的国际国内市场上很火,刺激着当事人和旁观者。这种暴发景象应当引起批评界的警惕,因为中国前卫艺术实在没有多少值得骄傲的理由。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