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蒙正·过桥入窑》剧照
每次看梨园戏都感叹,这台上的一切都太古雅太有趣了。南鼓一响,好像把我带回泉州,那迷人的东方刺桐港,逛东西塔、清净寺,访清源山老君,谒灵山圣墓,去海交馆看景教十字架、伊斯兰石棺,在街头小铺吃鸭母捻、面线糊……
看到舞台一侧的“弦管”,独具特色的压脚鼓、尺八、二弦、横抱琵琶,让人不禁惊叹中古时代的乐器竟然还活在当代。还有“翰林院”、“七子班”、“上路”、“下南”、源于“肉傀儡”的科步,踏棚时念的有如咒语般的“唠哩连”……梨园戏实在有太多让人好奇和着迷的东西了。
近日福建地方戏经典折子来京展演,有梨园戏专场,演了四出折子戏:《高文举·玉真行》、《郭华·入山门》、《李亚仙·莲花落》、《吕蒙正·过桥入窑》,让我又一饱眼福。我把看戏时随手拍的剧照发到朋友圈,有福建朋友秒回:“这两天正好是梨园神田都元帅的生日。”
田都元帅就是唐明皇时代的梨园子弟雷海青。《安禄山事迹》记载,禄山破长安,获梨园子弟数百人,群贼乃相会于凝碧池,乐既作,梨园子弟皆不觉唏嘘,相视泣下。乐工雷海青投乐器于地,向西恸哭,贼乃缚雷海青于戏马台肢解。昆曲《长生殿》里有出《骂贼》,敷衍雷海青故事,有支【村里迓鼓】词特别好:“虽则俺乐工卑滥,硁硁愚暗,也不曾读书献策,登科及第,向鹓班高站。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今日个睹了丧亡,遭了危难,值了变惨,不由人痛切齿,声吞恨衔。”
分别说说四出戏吧。头一出《高文举·玉真行》,大旦独角戏,唱做并重,描摹古代女子行路之难,细致规整而有诗意。
玉真千里寻夫,身背包袱,手握雨伞,孤身跋涉,在【短曲】、【山坡羊】、【相思引】三支曲牌中,“一句曲,一步科”,在捧伞、拱伞、包袱接伞、荷伞舢板行、掷伞、拖伞、停伞、转手拖伞、单手转伞、开山伞、背后接伞等“十八雨伞科”的舞蹈中,一支小小的木伞,在玉真手上随情感曲折化为柔和的线条,与身段造型融为一体。
主演吴艺华天生大旦材料,气质冷艳,眉宇间总透出一丝哀怨,戏中有几处怨艾迟疑的眼神,至今犹在目前。静则每一定格都有古代仕女彩塑的味道,动则细腰欲折,摇踏生风。看日本歌舞伎,有一出《伞女》,坂东玉三郎的拿手戏,和这出《玉真行》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出《郭华·入山门》,讲王月英与郭华约定元宵夜于相国寺幽会,孰料当夜郭华被土地公公施了魔法,醉倒山门,月英无奈,临去时脱下弓鞋,留于郭怀。郭华醒后,悔恨交加,遂将弓鞋吞咽气绝。
这出小戏清新活泼,情节诡异,别有一种童话风格。土地的精灵古怪,月英的少女怀春,都很适合梨园戏用夸张而细腻的手法表现。戏中王月英有一支【摊破石榴花】“阮卜枕上补报君恁恩爱”,极为动听,有趣的是“阮卜枕上”四个字特意不用文读,而用白读,倒也符合卖胭脂小姑娘人物。闽南俗谚有“要吃吃明糖,要看《入山门》”,足见此剧之脍炙人口。
第三出《李亚仙·莲花落》,讲郑元和在妓院中金银花尽,被老鸨逐出院门,流落街头。寒冬雪天,与众歌郎卖场行乞,边唱边舞,抒发胸臆。全剧以诨闹衬悲伤,以乐景写哀情。
群丐的舞蹈(“拍胸舞”)看起来既高古又有胡风,让我想到访古途中所见经幢塔座上的石刻伎乐小人儿。扮演小生郑元和的陈琦昌,虽戏份不多,但一身书卷气,举手投足间让人想到京剧名小生姜妙香和川剧名小生袁玉堃。剧中名曲“三千两金”在闽南地区家喻户晓,来自南音古谱,曲调粗豪明快,曲辞浑然口语,不落斧迹,有元曲之风,其动人心旌之处,别具一种人间沧桑的境界。
大轴戏《吕蒙正·过桥入窑》,在吕蒙正故事戏曲传本中,这一桥段仅见于梨园戏。讲千金与秀才被双双赶出相府,一路跋涉来到寒窑。把复杂的世态人情寓于琐碎的生活细节中,层次分明,效果奇妙。主演曾静萍和林苍晓都是“老戏骨”,唱念自如,做表老到。整出戏演得亦庄亦谐、亦喜亦忧,刻画尽人生种种无奈,却表现得极有分寸,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戏一开始,千金与秀才被从相府逐出,两人彼此勉励,千金昂然走在秀才前头。此时的她自豪于选得佳偶,对未来毫不畏惧。接着两人走到一座独木危桥前,在秀才的帮助下,千金艰难地渡过危桥。千金钦佩于秀才之胆略,对秀才生出依恋之情。危桥之后,又经过一段艰难跋涉,千金已经疲惫不堪,指望秀才能发一顶轿子抬她回家,谁知竟然是水月镜花,千金并不埋怨,请秀才先行,自己紧跟其后,此时千金开始意识到自己未来的艰辛。日近黄昏,千金已经体力透支,疲惫不堪,却前路遥遥,她不免悲叹起自己的境遇来,发出“我爹你心肠硬成铁,既然贪恋富贵,何要叫子上彩楼”的悲叹,悲戚之情令人动容;一转身看见秀才又窘又羞地站在一旁,善良的她又安慰起秀才来“我君你虽落魄,但你有这高才奇貌”,并发出“绣球是阮亲抛,望卜和谐到老”的承诺与愿景。
夫妻二人来到了寒窑,寒窑之破败远远超出千金的想象,这时她又一次怨恨起自己的爹爹来,心头渐生悔意,可惜无法回头。那就接受现实吧,千金开始打量起这个家,见识了秀才的“软门”(一领破席)、“安乐窝”(寒窑)、“原宪灶”(两块石头)、“范丹甑”(破钵仔)、“尧片瓷”(两块破缺碗)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后都要睡在“养神褥”(一堆乱草)上了,不免悲从中来。秀才彼时已放弃了安慰,感叹起“素富贵,行乎富贵”,不曾想千金很快地接受了现实,接着道“素贫贱,行乎贫贱”。事已至此,秀才出去借米,千金开始在寒窑中打扫起来,安心做这寒窑的女主人了,她又一次表达了秀才相貌奇伟,相信他日后定能出人头地云云。在千金的自我安慰中,缓缓落幕。
四出戏,两个多小时,给人以高级的艺术享受。梨园戏就是这样,浓烈处淋漓尽致,凝练处洗尽铅华,有一种独特的苍凉和美感。台上歌者亦真亦幻,台下观者如痴如醉,恍然与世相忘。
最后有点个人看法,提出就教于方家。传统是一条河流,梨园戏在数百年的流淌中,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被认为是宋元南戏的遗响,保存了南戏诸多剧本文学、演出形态的特色,是南戏舞台艺术的“活文物”。四出戏看下来,感觉梨园戏既保留了传统的成分,也不乏“捏”的成分。唱念方面似乎比较现代,也许捏的成分最多。不论生旦,多用本嗓,咬字偏松,行腔旋律感强,念白语速快,不上韵,声调基本和当代闽南口语一致。我有个经验,某种传统音乐,初听越是耳生,跟平时周围听惯了的那些声音不同,甚至不太美听,往往存古的可能性越大,而一晚梨园戏听下来,除去方言因素外,基本没有任何耳生的感觉,这让我很感意外。
摄影/刘昂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