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
艾略特生前,处心积虑地要撇清他与前代英美诗人的渊源,常常说自己上承的是但丁和波德莱尔的传统。近来像耶鲁大教授布鲁姆(Harold Bloom)等学者都指出,其实惠特曼对他潜在的影响不小。这些当然说的都是他的诗,而不是他的文学批评。英国自十七世纪的德莱顿(John Dryden)之后,很多作家都是能诗能文,而且有些生前文名掩于诗名之下,但是时过境迁,往往其作为批评家的文名倒反过来压过了诗名,如约翰逊(Samuel Johnson),如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如阿诺德(Matthew Arnold)。
从长远看来,艾略特很可能上承这几位的传统,主要以他的文学批评留下身后名。他的博览群书,他的聪明睿智,妨害了他的诗,可是对他的文学批评却帮了大忙。《文心雕龙·知音》里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园照之象,务先博观。”说得没错,但是只说中了一面。光是书读得多,心中没有那点灵气,还是亮不出“正法眼”的。艾略特不光遍读从古典到当代欧美多家诗人的作品,而且他真有能辨别妍媸的“慧耳”。他的许多批评文字,既能从大处落墨,在历史与传统的大框架里讨论问题,又能由细微处着眼,从作品的字里行间去探索底蕴,而且更难得的是他的英文干净利落,用句上海话来说,真是“刮拉松脆”,丝毫不板滞,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而且颇为奇怪的是,引经据典的诗人,一旦转换角色,成了批评家,便像川剧里的“变脸”,完全换了一副面目。在他的批评文字里他很少掉书袋,有的只是犀利敏锐的观察、新颖独到的定论。
艾略特的全集,至今尚未整理出版。他的散文收在几个不同的选集里,编得比较好的,是剑桥大学教授、艾略特研究权威之一的克摩德(Frank Kermode)编注的《艾略特文集》(美国纽约哈考特公司收获丛书,1975年第一版,324页)。此书前面有编者精心撰写的长篇序言,后面一共选录了艾略特三十一篇文章,其中有十二篇是节选的。文章共分两大类:文学批评和社会、宗教批评;前者二十八篇,后者仅三篇。在这一点上,我以为编者是很有眼光的。《庄子》上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人的精力、专长毕竟有限,不该随便闯进自己没有把握的范畴里去当三脚猫、枉抛心力,聪明博学如艾略特,也未能例外,他的那些社会文化批评和神学批评,半个世纪过去之后,已经没有太大的价值。艾略特的拿手好戏,还是文学批评,尤其是在诗歌的领域。这部选集里,文学批评的大类又分成两种,包括总论十二篇以及对个别作家的专论十六篇,每一种都根据创作年代,分为1918年以前、1918-1930、1930-1965年三个不同的时期。编者除详加注解之外,后面还添了附录,以及对研究者至关重要的索引。此书虽已出版多年,但至今还没有被更好的选本所取代。一卷在手,潜心阅读,对作为文学批评家的艾略特,可以有相当全面、深入的了解。
总论部分里那一篇著名的《传统与个人的才能》,是二十世纪上半叶英美文学批评界影响最大的论文。短短十页文字,抵得上许多后人连篇累牍的千言万语。此文对于在英美文学研究领域执牛耳近三十年的新批评派的崛起,起了直接的影响。两部研究英美诗歌的名著,利维斯(F. R. Leavis)的《重新评价:英国诗歌中的传统与发展》(1936)和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的《现代诗歌与传统》(1939),都是受了此文的启发铺陈写成的。到了七十年代,另外两部有关英国诗歌传统的重要著作,哈佛教授贝特(Walter Jackson Bate)的《过去的负担与英国诗人》(1970)和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1973)先后问世。贝特指责布鲁姆在书中剽窃了他的论点,布鲁姆不承认,说自己主要是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一时闹得不可开交。细说起来,这两本大著,实际上都受惠于艾略特那篇文章。上世纪下半叶直至而今,许多西方的文学理论,往往自诩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可是一搬进中国的文学传统里,往往就圆凿方枘,扞格不入。但是艾略特这篇文章里的很多观点,移用过来探讨我国的文学史,却很有振聋发聩之效。
作为文学批评家的艾略特,其最大的功绩之一,就是把所谓的“玄学派诗人”重新纳入诗歌的经典。艾略特求学的时代前后,弥尔顿被奉为圭臬,声名如日中天。多恩(John Donne)、马韦尔(Andrew Marvell)这一批十七世纪的英国诗人,自十八世纪被约翰逊批评攻击以来,已经长期被打入冷宫。艾略特却独具慧眼,爬罗剔抉,刮垢磨光,让他们重见天日。总论部分的“玄学派诗人”,以及专论部分评马韦尔的一篇,都是艾略特拨乱反正的实践,条分缕析,说服力和感染力都很强。
总论部分里的《诗歌的音乐》,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篇文章。艾略特在文中强调,诗歌的语言必须不断更新,但是应该建筑在同时代的口语的基础上,而诗人的挑战,就是从当代的语言里去细细把握其中的音乐感,化入自己的诗行。我虽然不怎么喜欢艾略特的诗,但是他对诗歌语言的音乐感的探索,却不乏成功的例子,比如《普鲁弗洛克的情歌》。顺便说句题外的话,我们的“白话诗”,从胡适的《尝试集》开始,已经有了八九十年的历史,可是历经闻一多、徐志摩到现在北岛、舒婷几代人的尝试和探索,却始终没能在语言的音乐感上找出一条令人满意的路子。像闻一多的“飞毛腿”和徐志摩的“残诗”这种成功的例子,实在是凤毛麟角。把旧体诗的音韵声律打破了,抛弃了,新体诗的音韵声律却始终建立不起来。归根结底,诗首先应该是语言的音乐,不是格言警句,不能把明明是散文结构的句子排成参差的诗行凑数。你也许骗得了眼睛,可是骗不了耳朵。有志于继续尝试白话诗者,如果能静心读读艾略特这篇文章,应该有所启发。
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艺》中有这么一句:“荷马有时候也会打瞌睡。”艾略特的批评当然也不是完全挑不出毛病。总论部分选了他早期一篇评论《哈姆雷特》的文章,认为莎翁此剧是“审美的失败”,多少就有些偏激,后来也常常为人诟病,这里就不多赘言了。
专论部分,收入了艾略特纵论欧美许多作家作品的文字,而且不限于诗歌。这里包括他对但丁、帕斯卡《沉思录》、弥尔顿、波德莱尔、亨利·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叶芝和庞德的评论。其中他对弥尔顿的评论,有1936年与1947年的两篇,前后相差十一年。以艾略特的聪明,他当然意识到,无论个人一己的好恶,都不能抹杀弥尔顿一代大师的地位,所以在早期的文章里为了矫枉过正而说过的偏激、过头的话,到了后来的文章里多少都有所修正。
文学批评家里,最难得的是成为所谓的“经典确立者”(canon-setter),除了建筑在“博观”基础上的“园照”(刘勰语)之外,还需要敏锐的眼光,更需要过人的胆识。文学批评史上,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多的。在英美文学批评界,尤其在诗歌领域,艾略特就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经典确立者”。顺便提及,到了上世纪的下半叶,则首推布鲁姆,而在英美诗歌领域,座师范德勒(Helen Vendler)该当仁不让了。
上次说起艾略特因为他的诗作获得194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放进历史长河里来看,与他作为诗人的历史地位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诺贝尔文学奖从来没有颁发给文学批评家,实在有失公允。如果柏格森(Henri Bergson)可以以他的哲学著作、丘吉尔可以以他的回忆录拿这个文学奖的话,那么艾略特实在更应该以他的文学批评获奖的,可惜当时那班瑞典的老先生们没有这个眼光。(请勿误解:丘氏回忆录的英文写得极为漂亮,确实有资格获奖的。)至少在文学批评这个领域以内,艾略特将来在文学史上完全应该享有一代大师的地位。艾略特若是地下有知,也就不用再独立荒原、自思自叹了。■
2008年9月寄自美国加州华山市
延伸阅读
《现代批评之始: T. E. 艾略特诗学研究》
刘燕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年10月第一版
《英诗新方向——庞德、艾略特诗学理论与文化批评研究》
蒋洪新著, 湖南教育出版社, 2004年4月第一版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