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看到八大山人的画,大概常落个鸟兽都爱翻白眼儿的印象。巧的是汪老画里就有八大的影子,鱼眼愣愣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懂的人会心一笑,他自己说在构思时候的特征就是被孩子看作“翻白眼”的。对于我来说,一看汪曾祺老的画还会想到,很多素材他画完就要入口入锅了。
他的画里,花花草草,莲藕螃蟹,菌菇葱蒜,山药、西葫芦、红萝卜、大白菜,都是寻常素材,作注也随意,“苦瓜”画里强调了是“苦瓜和尚没有画的苦瓜”,那幅广为人睹的小荷尖角蜻蜓上头也是“煮面条等水开”的时候画的,仿佛他老人家手里端着的锅碗、举着的酒杯、筷子、炒菜铲子,和一支红塔山、一管小狼毫一样,无二无差,随时更换起落。
家人收藏过一张他的彩墨斗方,水仙已完成,球根部分尤其肥壮虬结,右上题诗曰:爝火欲凌霄,柔条不可拗。其实这颂水仙的词句有点怪,花叶并非“繁枝”而的确是柔条,“爝”字墨已很淡了,笔画太多已近险,“欲凌霄”明显又夸大。最好玩的是,画面左上老爷子想写“陆龟蒙”繁体字,“陆”可能瞬间提笔忘字,多写两次偏旁,“龟”和“蒙”又各写两次,看墨迹有点拿不准作罢的样子。就像领唱的人把调子起高了或起低了,自己笑了下重新来——可陆龟蒙和水仙也不搭,要么是他随手抽过来这张画练字了,要么当时可能他的联想思维进行了次元穿越。
他的画重写意,与他的做菜主张一致,有想象力,爱随手取材,无定规,喜自创。他的做菜与爱吃,又和他的文、他的人完全糅合,圆融里见骨量、随性中有坚执。无论作品里偶尔忽闪一点飞扬霸悍,还是一贯节制收束,都发散着干净快意的味道。他有讲究,他说,“我就是这样”,“你不能改变我”。比如《河豚》一段写吃,通篇并未牵涉文学,只于最后来句横比“洁本金瓶梅”,刺你一下。
一切有情,依食而住。他爱吃、会吃,吃出乐趣,以吃会友,有大嘴吃八方的喜气。只不过,无论是在爱荷华给人煮茶叶蛋、做白菜丸子、水煮牛肉,还是在家里招待港台作家做大煮干丝、干贝烧小萝卜,都是家常材料,或者说从来都不贵。若植物有灵,先不说扬州风物了,就是张家口的土豆、口蘑,昆明的青头、干巴和鸡枞,也会庆幸和汪老一一相遇过。
他是剧作家、小说家,是美食家,是画家,杂取各类精魂于一身。他的有趣有味、能文会画、钻研料理,高段位生活家的风格常令我想到明代的高濂,他当然又比高濂放逸任性;他很像他的杂家老师沈从文,他们怀有一样的天真悲悯,但他又比沈老师多了几毫克的从俗与世故。
他的张家口岁月,种葡萄、画口蘑土豆,回忆起来笔下一派欣然淡远,其实是用豁达无畏来抵抗消融特殊际遇里的无力感。不然还能怎样?
他在美国爱荷华大学的时期,大概是人生最明朗恣意的一段。经常给文友作家们赠画、做菜,到哈佛耶鲁演讲,穿了儿媳妇买的枣红衬衫感觉很出风头,这段日子的生活里密集闪现着陈映真、黄凡、白先勇、李欧梵、陈若曦、蒋勋、李昂的音容,才女钟晓阳当年才23岁,这些人还都是他的小字辈。他认为自己是坚果破壳,自由、放松、深情。
大半生漂泊,被动流散,他含蓄控诉了一下,“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最后还是不如归,不如吃,写写画画做做菜,看起来拘着,其实一直在审着美,就像他一直在择着菜。世间耳语里经常有他的传说—— “萧条异代不同时”,上世纪80年代后他常以一个老人也是一个“复出”的被发掘的新作家示人,这里面的态度,有退、有守,不纠结,借用作家简桢的话来说他:让懂的人懂,让不懂的人不懂,让世界是世界,他甘心是自己的茧。
这是另一种放了手由它去的尊自清贵。他的分寸、宽厚、婉曲,令人联想到瞿秋白的一句“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他们总是这样,也只好这样,在一饮一啄里延宕出一种崭新的无奈的比兴。
在这人世间,无法比较谁受到的伤害更大。他和沈从文一样,都选择了一种自我大力约束过的安然自行,有的部分可说,有的部分要一直沉默如泥。
汪老一世又是极幸运,令人羡煞——书画有解人,饮宴多好味,文人常雅集。
杨凝式国宝级的《韭花帖》里,记录自己得人馈赠韭菜花,可以用来涮羊肉,王羲之有“奉橘三百枚”,王献之“今送梨三百颗,晚雪,殊不能佳”,怀素“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颜真卿《乞米帖》里流露出“辄恃深情”……这些稀世珍品,其内文不是太虚幻境里超人类的宝物灵器,而是最简单普通的蔬果互赠、人情吃用、你来我往。他们的趣味与美,通过墨迹和线条传了世。
汪老则是用文字、书画、色彩、味道来呈现凡俗人寰、生活结晶、情谊相交。大俗与至雅,其来有自,他血液里流淌着的这一脉悠长深厚,可以回溯久远。
王世襄老人大热天买菜路上还骑车来送茄子给汪老,汪老又经常在给好友朱德熙的信中提示对方某菜上市、某菜做法。“西四近来常常有杀好的鳝鱼卖。你什么时候来,我给你炒个鳝糊吃。但怕有鳝鱼,你不得空;你有空,鳝鱼又买不着”!他早在1977年就写信向朱德熙报告自己发明了“油条塞肉”,“极有味”。
现在人们对“真名士,自风流”还停留在高蹈奢靡的想象中。汪老的“朋友圈”里,这些此情可待的邀约与酬和,流溢着百姓菜篮子到自家厨房炖锅之间的烟火气,是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哑然的素朴与日常。
这些年来,同代和后世给予他的各种赞美与改写甚至误读,已经人为地化约提纯,仿佛流传给文艺青年和“吃货”们的隐秘圣经,有意无意忽略了“思想背景里惘惘的威胁”。我们远远地仰慕的,不过是他在他的圈子里,用赤纯善意热爱着生活,用便宜可得和通俗明了的物事儿来馈赠友人、照顾家人,那些自洽自如地做人写文的样子和底子,还有他们之间的莫失莫忘。
他的文字里,经常流露一种自喜自得。聂华苓、安格尔夫妇跨国吃大煮干丝,也是他自己多次提及的趣事。是啊,《西游记》里须眉皆白的太上老君开着八卦炉,用六丁神火炼了几千年的丹,一直被众神道窥伺。汪老家里,当年最好也就是燃气灶或电磁炉了,他恬然近庖厨,围炉炼制“小金丹”。这“金丹”,凝集了人间味道,由松花蛋、豆腐干、“推倒即吃”的拌菠菜、狮子头、小萝卜糅制萃取,吃了不会成仙,可能令人瞬间成哑巴——好吃得说不出话来。
汪老以前经常写信给香港的古剑先生,除了商讨处理出版事宜,还要他代买一些家用电器等物品。有一回托对方买“胡椒碾子”,汪老特意说是“拙荆”要的。如此自我谦抑,我读至此处就笑起来,老头儿借口分明狡猾,应该是他自己想做高邮阳春面了,要试一下手碾黑胡椒粉加猪油熬汤底,再撒一撮细碎青蒜叶子。
他在1992年5月给古剑的信中说,“香港作家如愿要我的字画,可通过你来索取,但要你认为索字画者不俗”。最后这一“但”令我凛然一震,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感叹,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探到他的底、他的“格”。
黑塞在《悉达多》里写道,“天真的人们能够爱———这就是他们的秘密”。汪老不是“老好人”,他对人是有要求有标准的——不俗的人,才可以索取。不俗的人才有可能遥遥地念念回响。
我每次读汪老的好吃文章都很感叹,此前其后没有机会亦没有资格吃到他做的菜,这辈子更无法成长到“不俗”了,只好在意念中强行打包一点儿他的私房菜、偷点儿“小金丹”碎屑带回去嚼一嚼了。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