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属于林中小镇,算不得真正的乡村,但每户人家都开垦了自留地。房前屋后的地,我们称为菜园,分前、后菜园。前菜园往往有个弥勒佛似的大肚酱缸,后菜园则栽种两三棵亭亭玉立的臭李子树和山丁子树,它们都是从山中移植来的。臭李子结黑果子,山丁子结红果子,是我们那时的水果。前后菜园除了种蔬菜瓜果,也种几行花——扫帚梅、姜丝辣之类,这些寻常的花儿都很艳丽,一直开到霜降时分。前菜园的角落,往往有猪圈、鸡舍和茅厕,可让庄稼疯长的粪肥,都出自这里。夏天你蹲在茅厕,能听见虫鸣,看见炊烟以及炊烟之上的云。而你在菜园劳作,蝴蝶、蜜蜂和蜻蜓莫不带着各自的爱情故事,相互纠缠或追逐着从你指尖掠过。
家门以外的自留地我们称为大地了,通常每家有个两三亩,种的是可放入地窖的越冬蔬菜,土豆、白菜、萝卜等等。大地离家远,去那儿干活时,得扛上农具,带上干粮,所以秋收时节,还得动用手推车或者马车牛车,把蔬菜拉回来。此时天空中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南归,妇女们开始忙着渍酸菜,忙着弹棉花做冬衣了。雪花一扬起冬天的水袖,就会蹁跹起舞个半年,直到转年五月冰消雪融,新绿像大地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出现,生机才会回来。北归的燕子依然认它们的老窝,衔着混合着树叶和草棍的湿泥,修补被寒风吹破的屋子,而有的巢穴再也没有鸟儿认领了,成了永远的空巢,鸟主也许死在了迁徙途中,也许在越冬之地遭遇到了我们想象不到的生命的寒流,从此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我们的前后菜园围起来的房屋,是清一色的板夹泥房子,长方形的一个模式,一栋房子住三四户人家。房屋的梁柱用原木,墙壁则用板材再糊上泥巴,泥巴兑上切得寸长的干草,所以这屋子既有树木和泥土的气息,也有干草的芳香。住在屋里的人,有恩爱的,有离异的;有快乐的,有忧愁的;有慈眉善目的,有面目狰狞的;有醉鬼,也有泼妇。人们经历着生老病死,合着大自然的节拍春种秋收着。那些有老人的人家,在菜园的干草垛或者门外的柴垛旁,会摆一口白茬棺材,等到老人故去,这棺材就刷上了红漆,载着故者去山上长眠了。大人们讲鬼怪故事时,少不了诈尸还魂之类,棺材往往是其中的元素,所以我童年经过有棺材的门口时,若是天黑或是乌云滚滚,总觉脊背发凉,头皮发麻。自少年时代起我们就懂得,这世界的阳光即便照耀的是纵横的垃圾和污水,也如金子一般珍贵。
那时上学除了交学杂费,三月开学还得交粪肥,统一交给生产队,所以拾粪是我们必备的本领。寒冬时分,若是在街巷中看见牛马在前面走,忽然屙下屎来,那简直是中彩了,热气腾腾的牛粪在我眼里就是盛开的花朵,而圆鼓鼓的马粪蛋则像诱人的冻梨,赶紧回家拿铲子和粪筐,不然晚了就成了别人的斤两了。
我的父母虽然不是农民,但因为我们有着几片自留地,种地是从春到秋的日常生活,所以我从小就会干农活,翻地、播种、施肥、打垄、除草、间苗、打柿子叉、对倭瓜花、支豆角架,这些农活至今能做。家家的山墙都挂着镰刀、锄头、镐头、二齿子三齿子等农具。盛夏时节,我们常常拢起蚊烟,把饭桌支在前菜园的酱缸旁,吃着新鲜的蘸酱菜,谈天说地看晚霞。
而到了冬天,雪花从不发布预告,一场接一场地在大地上演它们的舞剧。有时这舞蹈狂放,是鹅毛大雪,一团一团的;有时这舞蹈矜持,是莹莹小雪,一缕一缕的。这时家家把炕桌支在热炕头上,桌中央那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菜,不是土豆炖白菜,就是萝卜炖冻豆腐,再不就是酸菜炖粉条,多是秋收后下到地窖的冬储菜,吃得人通体舒泰,格外温存,将窗外的雪花都当春花来赏了。
我生活的领地温差很大,腊月夜晚多极寒,盛夏正午也会酷热,冷暖不定,恰如悲欣交集的人生。这片乡土,是我的文学萌芽之地,天然地带着它的体温。短篇《沉睡的大固其固》《北国一片苍茫》《逝川》《雾月牛栏》《清水洗尘》《白雪的墓园》《亲亲土豆》《腊月宰猪》《解冻》《塔里亚风雪夜》《一匹马两个人》《换牛记》《一坛猪油》,中篇《北极村童话》《日落碗窑》《原野上的羊群》《逆行精灵》《奇寒》《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原始风景》《秧歌》等等,从篇名大约可以听出我作品的乡土笛音。苍茫的林海,土地上的庄稼,陪伴我们的生灵——牛马猪羊、风霜雨雪、民俗风情、神话传说、历史掌故,就像能让生命体屹立的骨骼一样,让我的作品是血肉之躯,虽然它们有缺点,但那粗重的呼吸,喑哑的咳嗽,深沉的叹息,也都是作品免于贫血的要素。
一个作家命定的乡土可能只有一小块,但深耕好它,你会获得文学的广阔天地。无论你走到哪儿,这一小块乡土,就像你名字的徽章,不会被岁月抹去印痕。
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熟悉的乡土,在新世纪像面积逐年缩减的北极冰盖一样,悄然发生着改变。农业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产生了农民工大军,一批又一批的人离开故土,到城市谋生,他们摆脱了泥土的泥泞,却也陷入另一种泥泞。乡土社会的人口结构和感情结构的经纬,不再是我们熟悉的认知。农具渐次退场,茂盛的庄稼地里找不到劳作的人,小城镇建设让炊烟成了凋零的花朵,与人和谐劳作的牛马也逐次退场了。供销社不复存在,电商让商品插上了翅膀,直抵家门。这一切的进步,让旧式田园牧歌的生活成为昨日长风。
前几年回乡我给祖父和父亲上坟,回到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镇,家中的老房子半塌陷了,满院子是过膝的荒草。那前菜园的酱缸呢,后菜园的果树呢,山墙的农具呢,四季如春的地窖呢,家中的看门狗呢,跳到窗台叫晨的大公鸡呢,收秋和拉柴用的手推车呢,左邻右舍的人呢?我站在这个几乎被遗弃的万般荒寂的小镇中,怀疑自己都是一个鬼。故土仍在,但熟悉的人和事潮水般退去,只有晚霞还是那么的湿润忧伤,像一方方银粉的丝绸手帕,预备着为归乡者擦拭泪痕似的。我未敢踏入院子,外祖母在世时说过,屋子长久没人住了,会被野物惦记上,成了它们的安乐窝,人眼很难发现的。我生怕踏入院子荒草的一刻,毁了一个生灵的家。
重新打量乡土,你会看见震颤中的裂缝,当然也看见这裂缝中的生机。那片土地曾给了我文学的力量,让我在作品中能为一个中年亡故的人堆土豆坟,让一个愚痴的女孩能把火红的浆果穿成项链来戴,让一匹老马至死不渝地忠诚于善良的主人,让风雪弥漫的腊八夜人人都有一碗热粥,
让上岸后流着眼泪的鱼又能回到水里,让一坛猪油里埋藏着一个深沉的爱情故事。没有这片乡土,这样的故事不可能在我笔下生长。所以当我走上文学之路后,哪怕是进城了,这片乡土依然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让我倾心拾取它的光辉。
当我站在荒草萋萋的老宅的那个时刻,感觉又触摸到了久违的乡土的心音。在我的前方,似乎有一带金色的泥泞,诱惑着我去跋涉,等待我分离出泥泞中的热土、丰收的种子、腐败的植物、露珠、污水和泉。
钟情并深耕于乡土(当然不仅仅是乡土)的成就斐然的中外作家,我们熟知的就有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蒲宁、艾特玛托夫、契诃夫、福克纳、马尔克斯、汉姆生、川端康成、鲁迅、沈从文等等,他们以不同的艺术手法,缔造了一个有别于我们在历史教科书中看到的世界史、民族史、风情史甚至是自然史,一个有情有义、有爱有恨、有悲有喜、有苦有乐的让读者获得灵魂洗礼的世界。
而现代东北作家群中萧红的《呼兰河传》《生死场》,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当代作家曲波的《林海雪原》和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成就了东北乡土的代表性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文学财富。
作为一个文学后来人,到2023年,我写作刚好四十年了,当我们这代出生于五六十年代、以乡土之光照亮自己最初文学征程的作家,意识到熟悉的乡土已发生变化,我们在触摸它时因意识板结而下笔艰涩的时候,就要主动地切近它,找到它的律动,与之同频共振,才有可能培植出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学之花。
我曾到过托尔斯泰的亚斯纳亚·波良纳庄园,拜谒托翁墓园。他的墓就在他耕种过的土地中,那么肥沃,万木葱茏,而他的墓没有墓碑,简朴得就像一方朴素的印章,与植物合为一体,似乎仍在轻轻亲吻着大地,沉沉发出疾呼,令人动容。
四年前我随《文学的故乡》节目摄制组回乡,那是三九天,记得拍摄我坐着马爬犁穿行在林海的画面时,户外零下38摄氏度,一匹白色的老马载着我呼啸着奔跑时,速度与寒风联手,打造出一把把看不见的小刀子,飕飕地从耳畔掠过,只觉脸被割似的生疼。画面拍了一遍导演不满意,于是再拍,我冻得手脚麻木,马更是被累得气喘吁吁。拍摄结束,马车夫心疼地抚摸着他的白马,说它揣着崽子,快要生了。他说这话让我非常羞愧,连说怎么能让这样一匹马奔跑?马车夫说不碍事,马比人皮实多了。
一匹马通常产一驹,也就是说,那天载着我的至少是两匹马,当我们欣赏所谓的壮美时,有看不见的生灵在呻吟。当该被怜惜的生命出现时,因藏在深处,俗眼已不察,这无疑应该引起我们的警醒。
我无法定义乡土文学,就像我无法定义自己的写作一样。我只知道,在乡土的遥望者中,能满含热泪的,必然有写作者。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