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8月8日，赫尔曼·黑塞在林中散步时，从树上扯下一根枯枝。这根枯枝让他感慨人生终有尽头。次日，留下一首《枯枝哀歌》后，黑塞与世长辞。诗中传出枯枝忧伤却坚韧、倔强的歌声，这种坚韧和倔强充溢着黑塞的作品，跨越一甲子的时间长河，仍在赋予人们稳步前行的力量。

  今年夏天，黑塞逝世六十周年之际，译林出版社推出了收入作家五部代表作的“黑塞精选集”，受到了众多读者的喜爱，掀起了又一波阅读黑塞的热潮。

  黑塞为何能引发如此广泛的共鸣，甚至让人奉为精神导师？最近，译林社邀请复旦大学人文学者梁永安、复旦大学德语文学专家李双志和出版人陆志宙做了一场对谈，探讨黑塞作品之于人们重新发现人生、拥抱自我的意义。

  一起来看看这场对谈的精华内容吧！

  读黑塞，听到人生的回响

  李双志：我第一次接触黑塞，是译林社这套精选集里的第一本《在轮下》。那是大二时候的事，它打动我的就是故事里那一股子要拼命去证明自己，实现自己与众不同的价值的那股劲。看到《在轮下》就觉得仿佛是在看自己的故事，在蓬勃发展的青春期，面临着外界对自己的不认可，然后努力地要实现自己的独特价值。

  陆志宙：我读黑塞还是30年前，上手就读了《荒原狼》，当时很震撼。黑塞对我的影响是非常重大的，可以说是影响到我的选择，毕业之后没有选择继续停留在课本读研，而是去工作。就像悉达多那样要走到现实中去，走到真正的生活中，去看，去实现。我觉得这是对我人生道路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一个作家。

  李双志：《荒原狼》可能是德语现代文学里面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它是一部非常杰出的心理小说，把我们埋藏于内心深处的渴望、恐惧、愤懑不平和占有的冲动，都转换成了小说里面不同的形象。书中光怪陆离、五光十色、非常绚烂的景象是超现实主义的，非常迷人。

  我们在心灵世界里往往也会感到分裂，在不同的生活领域里面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而荒原狼到最后实际上接受了本来就是分裂的、不断要去扮演不同角色的这样一个自己。可以说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不仅仅是有狼性的人，或者是有人性的狼，他其实是要尝试着在现代生活中坚强地生活下去。所以看到最后，这部作品反而是光明的，因为它的结局是开放的。

  以赤子之心，关怀世界

  李双志：黑塞一生都处于动乱之中，他先后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虽然他在一战之前已经隐居到了瑞士，但他并非与世隔离，而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在关怀着这个世界。他非常感同身受这个世界所承受的苦难。

  他在《德米安》中回顾了很多人在战争期间所感受到的压抑，给人带来欣慰。在《荒原狼》里，他表现了这个世界所暴露出来的人性的脆弱，人们没有从战争中吸取教训的愚昧和盲目，以及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对抗。这部作品代表的是在一个已经失去信仰和理想的时代，重新将其建立起来的力量。

  陆志宙：黑塞其实一直在遭遇危机，但是他一直在迎上去，没有躲避，一次次想要迎来新生，这就是他要找到的路，向内而行。他是一个不断生长的作家，你没有看到他停滞，他一直在做这种努力。他身上这种永恒的青年性，是非常明显的。

  李双志：黑塞很喜欢写少年成长的故事，而每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里面到最后都是他对人生修行的一种缅怀，一种再现，一种重塑，《悉达多》就很明显。这部作品告诉我们，所谓的成长，是不断在世界中发现自己，又在自己的内心中发现世界。你要去入世，在世间去承受，去经受自己的欲望，自己的贪婪，自己的执念。大概要把所有东西经历了之后，最后把所有东西打碎，你才会真正求得一种圆满。

  黑塞的成长经历本身就是一部成长发展小说。在他的人生中，各种文学潮流粉墨登场，但黑塞始终是清醒的，没有融入任何一个文学潮流，一直是一个非常独立的状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或者是更早的时候，黑塞已经被纳粹政权认作不受欢迎的作家。黑塞越到后期，他就越能把这个世界给他的磨难包蕴到自己的内心中去。他的作品的光辉让我们获得精神力量，要相信这个未来，要相信这个人间，要相信人间是值得过的。在这种时候，很多苦难，我们可以更坚强地去面对。

  打开自己，活在时间里

  梁永安：我最早看到的黑塞作品是《婚约》，一个短篇小说。我觉得，人和人区别最大的就是成长这一块，一束光一样引导着人的东西。人生就是在生命中的无穷的感受，在自己看不见的各种各样的本能、欲望、冲动里，就像在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上，开一条小船，想找出自己的航道。

  黑塞的作品写出了现代人生的那种内在的自我冲突，自我不断涌现出来的并非黑白分明，而是有其合理性的各种方面，那是人生的复杂性。我觉得黑塞把人解放了，在现在条件下打破了一些东西，就是我们每个人担起自己的责任来，不用外在的某一种规定、某一种很高的价值，来使自己获得生命的一种意义或者一种路径。这点我是很喜欢的。黑塞的作品里边人是有血有肉的，都是人把百分百的生命投进去的，既虔诚，又充满了未知，充满了那种生命过程，像《荒原狼》，是把人生的沉重都扛起来了。

  李双志：《荒原狼》把人在夹缝中的生存给体现出来了。阅读黑塞会刺激我们去发现，去感知，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矛盾变得敏感。

  梁永安：黑塞最让我感动的一点，就是他书写的人物已经被社会塑造了，已经在社会的种种不同的价值或者结构里，然后他带来一种追寻，一种青年的自我的寻觅。青年有两个重要阶段，一个是22、23岁时人的真正自我诞生，自己真正作为一个主体，在这个世界上形成；另一个是30岁左右，会经历一些人生大事。在现代社会，往前走一步，你可能会面临各种困境，所以这时往往就会向后退一步，但这个退就是回避了自己生命里非常大的可能。

  我很喜欢黑塞的一点就是，他的人生实际上是永无止境的。这个世界对每个人来说都不是为你而设计的，它给了我那么多焦虑，给了我那么多想去知道的东西，然后又不让我彻底知道，这时候我就不断地要去打开，不断地要去开一扇一扇的门，然后不断地叩问。我觉得这种生命观非常好。

  如果真正理解黑塞的话，我觉得其实他是让人的精神里边出现了无数的通气孔，出现了无数的打开感。我想黑塞是让我们激活，然后让我们活在时间里，活在这种这样一种呼吸里边，而不是说不断用一个空间化的规定出的东西，来给人一种遮蔽。我觉得这个是非常宝贵的。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