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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特罗关心的是每一个在世间挣扎的个体,是负重者的喘息

2022-11-06 20:28:25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吴昊

   
在《信号》(Signals)这本短篇小说集中,一共收录了二十一篇作品。高特罗的主人公有着许多相似的特点,他们年龄都有些大了,他们都是或者曾经是扎实的一线工作者,在不久的过去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今却都陷入了困境,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上。

《信号》,[美]蒂姆·高特罗(Tim Gautreaux)著,程应铸译,群岛图书|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4月。

  2016年,唐纳德·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彼时,不只美国媒体,全世界都发出了惊呼,我的一位友人在回忆这一刻时说当时在纽约的办公楼里一片寂静,不时听到叹息声、啜泣声,少数裔们纷纷对自己在美国的前景感到忧虑,不少人陷入了对特朗普当选的不解与愤怒之中。这段旧事似乎与现在要谈的这册书并无直接关联,但不知道为何蒂姆·高特罗(Tim Gautreaux)的故事总让笔者联想起这个瞬间,以及这个愈发动荡与割裂的世相。

  在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兴起的过程中,南方总是一个有趣的参照物。犹如赛义德的论述,欧洲将“东方”作为一种概念创造出了无数的艺术形式、政治概念以及价值观念。东方是野蛮的,西方就是开化的,犹如对偶一般,欧洲人的精神谱系参照东方,哪怕这个“东方”本身就是虚拟的,被强行附会的。那美国南方在中国读者的印象中又是怎么样的呢?是密西西比河下游的广阔农场?是作为蓄奴州负隅顽抗的原罪?或者是和墨西哥交界处犯罪横行的混沌地带?这些既有印象深刻地将美国南方与北方区别开来,对于远隔重洋的人们来说,相对于建国十三州的伟业,美国南方的光景天然就与黑奴、种植园、落后等刻板印象联系在一起。如同南北战争的结局一般,北方获得了胜利,也获得了文化霸权。

  南方的落后、凋敝被北方定下了基调,在高特罗的笔下这里的南方还泛指那些美国中部不发达地区。在工业全球化的背景下,大量的传统劳动业被转移到海外,美国工人失去了优厚的薪水,传统家庭分崩离析,热闹的小镇失去活力。所以当特朗普的选票如同“乡村包围城市”般呈现在选情地图上时,映射出的正是“南方”的怒意与不甘,他们曾经是美国崛起的脊梁,而今纷纷成为了“锈带”与荒村,他们不甘于被华盛顿、华尔街定义,不甘于被永远置于后进生的位置之上,这与特朗普“MAGA”的竞选口号产生了惊人的化学反应,奠定了那一年的全球震动。

  当然,高特罗对政治大约是不感兴趣的,他关心的是人,每一个在世间挣扎着的个体。在《信号》(Signals)这本短篇小说集中,一共收录了二十一篇作品。高特罗的主人公有着许多相似的特点,他们年龄都有些大了,他们都是或者曾经是扎实的一线工作者,在不久的过去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今却都陷入了困境,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上。

  《偶像之殇》中的主人公朱利安继承了外祖父的遗产,这位居住在孟菲斯的打字机修理工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可能,但是他还是欣然接受了乡村大宅和六英亩的土地,他认为这是他的命运。这座破败的宅子是家族曾经兴盛的证明,“它是她(妈妈)祖先戈德海伊家族的见证。‘他们是高尚而充满力量的人’。”朱利安在自己生活境遇不佳的情况下接受了这份并不昂贵的遗产,他认定“我们的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这种祖先崇拜或者说自命不凡支撑着这位离群索居的六十三岁男子。

  朱利安费尽心力修缮这个大宅子,它没有任何现代的家电,缺乏供暖的设备,根本不适合居住,在镇上人看来没有任何修缮的价值,或者说他们已经看透朱利安并不具备让大宅子焕然一新的能力与财力。这正如同他的工作,曾经煊赫一时,占领每一张书桌的打字机逐渐被电子设备所取代,剩下的那些打字机要么被收藏要么就被扔进回收站。在朱利安意识到单靠他一个人无法完成祖宅的翻新时,他雇佣了奥比,一位擅长木工、电工的人,朱利安为他提供食宿用以冲抵一部分薪水。奥比也五十来岁了,他之所以需要这份工作是因为想要除去自己身上的纹身。这些刺青是奥比年轻时的印记,那些龙、枪炮的花纹好似指点江山,向世界宣战的剩余物,如今奥比老了,不想再维持这些“偶像”了。

  他们抱着不同的目的开始合作,奥比着实身手不凡,在他的维修下老宅子一点点在变好,同时他也用朱利安支付的薪水一点点地擦除身上的纹身。尽管奥比也知道自己的劳动与薪水完全不成正比,但他仍旧坚持着这份工作,直到他身上最后一个纹身——“上帝”被清除。与此同时朱利安的钱包却随着老宅的修缮逐渐瘪了下去,最终无法再给奥比提供薪水了。奥比在离开之前这样质疑朱利安的梦想,“按照你的速度,花一百年也只能使这宅子看上去像堆豆腐渣。如果你住在里面,这屋子会杀了你。假如这是你的梦想,那么,它就是你的噩梦。”作为一个维修工,他清楚地知道这座老宅无法复现往日的荣光,但这却是朱利安的“偶像”,这玩意儿靠别人劝是无法解决的,他只能不告而别。

  讨债的人上门追讨朱利安所欠的款项,也劝他早点卖掉老宅。一场严寒的到来彻底击毁了他的理想,管道老化造成了厨房的大火,这座宅子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废墟,几个月以来的努力彻底沦为泡影。他不得不离开这里,离开他的“偶像”,回到孟菲斯。

  高特罗的笔触十分克制,哀而不伤,且不时带有美国南方特有的狡黠和幽默,杂货店老板一开始便极力阻止朱利安的修缮计划,但他也不愿意放过赚钱的机会,“忽悠”他分期买下许多家具,对于怀揣着梦想的人来说即便和他说刻毒、真实的真相,他也宁愿抱着自己的幻想欣然溺死。

  刚开始读这本书时,让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高特罗在很多方面像个技术宅,《收音机的魔力》这一篇是通过主人公收旧货获得一台短波收音机展开的一段神奇经历,作者对于收音机是那么地了解,也正是因为这份热爱才能将故事很好地与硬核技术融合在一起。出生于劳工阶层的高特罗对于房屋养护的方方面面如数家珍,如何粉刷墙面,如何修理供暖炉,这些细致、真实的细节让读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代入感,后续的一些故事如《坏种》《修炉人的哀歌》中都不乏这些专业的劳动细节,这部分技术性写作让我想到了金宇澄笔下的中国东北农场,喂马、钉棺材等等。劳动细节尤其是手工劳动元素已经成为一种日益稀缺的经验资源,高特罗调动了这些经验让小说中的人物更加沉潜到美国工薪阶层的日常生活中,为作品夯实了基础,添加了更加扎实严谨的底色。

  高特罗的小说另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元素是宗教。《重塑信心》有着这部小说集里最为幽默的笔法,一个遭遇过车祸的糊涂神父,面对信众的忏悔、告解总是报以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糊涂蛋,却想拯救一位盗窃枪械的非法移民,以至于自己都锒铛入狱,遭受了非人的经历。应该说,高特罗的作品并没有那么浓厚的宗教氛围,甚至显得非常世俗,美国的宗教氛围比照于欧洲大陆更加日常化,神职人员也不是一本正经,宗教活动如忏悔、弥撒都显得生活风味十足且具有更加浓郁的家庭氛围,在这里伦理的构建并不完全依托宗教,相反宗教是构成家庭、社区、村镇等一系列关系的某种粘合剂。

  高特罗的短篇故事,不似中长篇复杂的谋篇布局以及情节设置,进入叙事的速度极快,很容易就将自己的写作目的透露给读者,甚至他就直白地告知读者他的意图。同时也不刻意地塑造反转与颠覆,线性叙事依托于他强大的叙事能力,呈现出一种直白、节制的艺术感,令人动容。

  查尔斯·吉登斯在《流动的现代性》这本书里有着这样的表述,所有高大的、坚固的传统都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流动的现代。在阅读《信号》的时候,常有如此的遐思,小说中处处写旧,写传统,写那些非城市的细节,但现代就在作者枕侧,无论高特罗是否愿意,现代与现在不断地流淌着。朱利安们即便再努力,老宅也不可能修复,他们对于自己的自命不凡是有相当的体认的,对于自己企望的破灭也是接受的。至少在文本中,很少见到人物的怨念,对于生活不顺、命运不公他们都在努力地承受着,并且尽自己的可能去担当。所以目力所及,在《信号》所呈现的世界里,传统确实随着打字机、取暖炉、收音机这些老物件被扔进了废品站,现代的到来也确实加大了社会的割裂感,但是普通人的生活仍在继续。小布尔乔亚式的怨天尤人并不存在于这些“负重者”的身上,我们只是听见他们的喘息而已。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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