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新冠疫情让人们对张文宏医生不再陌生。他带着“党员先上”“不能欺负老实人”的金句走进公众的视野,并迅速获得了老百姓的信任。面对变幻莫测的疫情,除了“钟南山院士让我们怎么做就怎么做”,人们也愿意听听张文宏医生怎么说。
2021年伊始,《收获》杂志首次刊登报告文学《张文宏医生》,这是上海作家程小莹的作品。自去年4月接到任务,直至去年7月他才开始与张文宏面对面跟进采访,去年10月完成初稿。14万字的书稿,不仅记录了2020年张文宏的抗疫经历,还展现了他作为普通医生的另一面。在程小莹的笔下,张文宏是“老实人”,也是“乡下人”,是一位细心的“老朋友”,也是一位忙碌的“仁医”。1月15日,作家程小莹先生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专访,他认为,自己用尽力气总算用文学留住了2020年的张文宏,但张文宏医生的故事还在继续。
任务
个人生活
老实人
程小莹和张文宏的首次见面,是在2020年4月中旬。根据相关部门安排,他们在上海作家协会进行座谈,主要是听取张文宏对于这次采访写作的意见。
张文宏愿意接受采访,不过,他希望采访和最后的作品要以防控疫情的事情为主,要平实地反映事情。不要刻意拔高他,也不要写他的个人生活,“这个和工作没有什么关系”。
“我是蛮接受当时第一次见面时他表达的意思。我很想反映的是他和上海这座城市的联系,以及三十多年来我们时代的变化,而不是特别关注他的私人生活。他也蛮接受我的想法的呀,如果他不愿意谈个人生活,我们不妨就不谈这个事情。”程小莹回忆道。
当时,程小莹准备了一份采访提纲交与张文宏。张文宏表示一定会一一作答,认真“交卷”。此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因为张文宏过于忙碌,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采访搁浅。其间,程小莹将有关张文宏的新闻报道、演讲和发表的文章尽数看完,记录下需要进一步证实的事情,等到见面的时候再向张文宏问问清楚。
二人再见面,已是2020年7月18日。
张文宏主动联系了程小莹,把见面时间安排在周六,那个时间人会少些。“侬过来,上午我正好要查房,是我们专家组集中给新冠病人会诊查房,顺便还好看看我的工作环境。然后还有一个与境外的视频连线,中午我们一起到外面吃个饭,我们好好聊聊。下午……再讲了。我是这样安排的,侬讲呢?”程小莹很满意张文宏的安排。
那日,程小莹到了华山医院感染科小红楼,张文宏接他到办公室。这次见面,张文宏先说道:“事体总归要做的,侬讲呢?程老师,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不是那种虚头虚脑、欢喜张扬的人。真的,我是医生,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什么样子的人,我一看也就有数的。你讲是伐?”
“老实人”的评价,使程小莹与张文宏建立起最初的情感联系,他们的关系就此拉近。而公众对张文宏最初的印象,也是从一句关于“老实人”的话开始——“不能欺负老实人”。
2020年1月29日晚,张文宏经过短暂思考,临时紧急召开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党支部会议。会议上,张文宏决定,将早已投入抗疫一线的同事,全部换成科室里的共产党员。他当时讲道,“一个原则:最困难的工作,最辛苦的岗位,党员必须先上,这个没有商量……年底到现在的第一批医生,在对疫情的风险性、传播性、致病性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们就把自己暴露在疾病面前、病毒面前。他们是非常了不起的医生。但不能因为他们了不起、听话,就不管他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翌日,关于这次会议的一分多钟的视频传遍网络,张文宏开始走进人们的视野。
上海的夏季,大热。张文宏和程小莹开始不断地回忆着2020年最初的疫情,“拽着人,从大热天回到大冷天。”
乡下人
上海广告
家乡瑞安
程小莹的采访并不是正襟危坐的问答式访谈。他在听张文宏医生分享的时候,不做笔记,不去录音和拍照,只坐下来听。如果跟随张文宏去开会,程小莹也只是远远坐在角落里,观察着一切。等到一天结束,他回到家里,再迅速整理出一天的所见所闻。
他们之间的许多对话都产生于闲时空隙,“我们就像是朋友一样,一起聊天吃饭、等电梯、开车、打扫办公室,甚至是在华山西院职工食堂面对面稀里呼噜吃一碗面的时候……在这些时候说东说西。当然我是有意识地问问题,他也知道我会问些什么。他能够告诉我的,后来基本上都告诉了我。”
“张文宏很少讲自己的故事。”这是《张文宏医生》开篇的第一句话。
张文宏经常和程小莹说:“我不会和你说许多我的回忆,现在我真的没有时间去回忆。我是医生,有很多病人在等我。”
尽管如此,张文宏还是会零零星星说到他的以前——他去美国读书,去香港读书,去杭州看他的哥哥,还有他的家乡温州瑞安……
“我就是一个乡下小青年,到上海来读书,后来就留在了上海。就是这样。我现在,在上海,也有点像上海了。这就是上海,也是个养我的地方。”虽然张文宏仍以“乡下人”自嘲,但他对上海有感恩之情,“我在上海至少生活了三十年,交税也交了不少,但这个城市给了我更多,所以我非常愿意给上海打广告。我一般不给任何地方打广告,但是为上海打广告,是一种感恩。”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乡下人”,“我是专门看传染性疾病,也包括传染病,穷人容易得。我对乡下人老好的。”
张文宏对乡下人如何好?程小莹在书中写道:
疫情之前,张文宏的常规是,每周一,出华山医院总院的特需门诊(挂号费318元),半天。每周四,出感染楼里的专家门诊(挂号费50元),半天。这两个门诊均限号,每次20人。张文宏想多看点病人。2018年,他在周一下午,主动给自己加了一个普通门诊。普通门诊不限号,挂号费为50元。来看病的,85%以上都是外地人,感染病又是一种“穷病”,张文宏最见不得这些人为了挂号被医院门口的“黄牛”宰——作孽啊。他接诊,看毛病,第一件事,便是提醒病人——下次来复诊时直接找我加号,不要挂号。
“他常说自己是乡下人,我就必须去他的家乡看一看,瑞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跟他说过的,我不会打搅他的家人,他知道我会去,至于什么时候去,他不晓得的。”去年9月中旬,程小莹去了温州瑞安。那时,他已将《张文宏医生》一书完成了五分之三,这一趟瑞安之行,让他收获颇丰。
程小莹不仅去了小学,还走到了瑞安的一些有名的地方,那里也承载着张文宏少年青春的记忆。城关镇、玉海楼、忠义街……程小莹将它们都写入了书中。不单只写了这些地方,他查阅了清嘉庆年间的《瑞安县志》和小学的百年校史,还介绍了瑞安建城从古到今的历史,结合当下瑞安疫情防控期间的现象,用蒙太奇的手法,古今相互交错,展现出了独特的瑞安。
在“瑞安”这一章节的开头,程小莹写下了张文宏跟他零星提到的回忆:“我父亲是浙江大学毕业的,也算知识分子,但那时候,在我们小县城,没有什么职称的概念,一般就叫‘技术员’。我母亲,是个普通的小学教师。他们都是老实人。”
面饼
咖啡
宿舍窗外的树
“张文宏倒车,来回打方向几次,入位。他从车上下来,习惯性看看车身。可以看见,车身后部留有多处剐蹭痕迹。”程小莹总是观察着细节,记录下来,写进书里。
从第一次进入到张文宏的办公室,程小莹就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2020年的张文宏,说过的不少话,常能引起广泛的讨论。“早餐不能喝粥”的言论,便是其中之一。他告诉家长,给孩子“每天早上准备充足的牛奶,充足的鸡蛋,吃了再去上学,早上不许吃粥”。张文宏虽然给大家普及食物营养,但他“其实吃得真不怎么样”。
在张文宏的办公室里,程小莹看到地上放着两只硕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干乎乎的面饼,这常常是张文宏的午饭。张文宏向程小莹解释道,中午有时候忙不过来,他就泡这个面饼,配上自制的酱料,他认为好吃。
再走进办公室里的生活间,小而狭长,程小莹看到小锅里还有隔夜的面汤水。张文宏马上解释:“哎呀,昨天下面,吃了忘记洗。”他抄起锅子,把水倒掉,清洗着,又说,“这个面很好吃的,是乡下来的病友送的。”
忙,是张文宏的常态,有时,他的状态很疲惫。他喝咖啡,也有“咖啡续命”一说。
程小莹观察到,张文宏的办公室里,紧挨办公桌放着一只咖啡机。程小莹在书中写道,“他打电脑的时候,胳膊肘时不时会碰上咖啡机出水口。他说,这只咖啡机——老好的,一只口子出来浓咖啡,一只口子可以放出来稍微淡一点的。他这样说着,喝一口咖啡,像煞做咖啡系列产品代言。”
不仅从吃喝体现出了张文宏的忙,连开车的状态,程小莹也观察到细节。“那些路他每天都在来回走,但他还是要开导航。他开车的时候,还要想很多事情,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来记路。”程小莹回忆道。
2020年7月29日,张文宏按惯例去金山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专家会诊,那是上海新冠疫情治疗的“堡垒”。根据张文宏的安排,他约着程小莹一同前去。
张文宏说他开自己的车去,可以去接程小莹。程小莹虽然知道他们两人住得并不远,但仍旧不好意思,跟他说,“哪能叫侬来接,我过去吧。”但又一想,一个外人跑到他家门口等着,也不太好。“我说这样吧,我在昌平路静安工人体育场门口等你。他说好,就这样。他很细心,等我上车时,他已经将自己的双肩包挪到后座。”
那日,他们早早到了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在指挥部大楼里,张文宏有间单人宿舍,他们趁着空当儿,上宿舍里歇一歇。
张文宏一进宿舍,便把双肩包放在桌上,拿出电脑和手机,开始忙东忙西。他从2020年2月份就开始住在这里,一住就是两个月。“我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忘不了。那时候,经常半夜三更回来,上网、处理一些白天拖下来的微信短信回复之类,有时也会有一些简短的连线。全部事体处理完,大概也是半夜里了。冲个澡,睏觉。”
程小莹静静观察着房间和周围的一切,他后来回想自己站在这个“堡垒”中的时刻,是那段采访时间里最为感动的时刻,他想到了许多疫情时候的事情,一段中国人艰涩的时光。“张文宏就这样在我面前忙着做他的事情。你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你知道,他在忙跟外面每个人生命有关的事情。”
程小莹站在窗前,看向外面绿色的树,与张文宏说,外面的树,长得真好。
张文宏根本不知道窗外面有树,“当初的两个月,刚来的时候,是最冷的日子,开空调制热,到开春离开。现在已经是大热天了,空调开制冷了。原来窗外有这么好看的树,碧绿生青。”
“你想想,那段时间他常常半夜才回,一早又走,哪里会有心情关注到外面有树呢?”程小莹在采访时说道。
核实
提纲
一个圆满的句号
和张文宏聊天时,程小莹会把记录在手机里的问题,问一问他,特别是与他有关的新闻。“有些事情通过核实以后,会变得更加生动和真实,这样我的心里才会有底。”程小莹解释道。
一次,程小莹问道,“我看新闻里说,你给一位病人家属捐了五千块钱,有这个事情吗?”
“有的。”张文宏回道,又说,“但是程老师,这件事你不要漏掉,其实还有一个医生,是我们的神经科主治医师,也捐了5000元。而且他是被我一起拉进去的。这个事情你要写清楚。”张文宏还将医生的名字清楚地告诉他,要他不要写错。
事情是这样的:一位病人的姐姐需要1万元交学费上大学,而家里的钱都用来治病了,姐姐面临辍学。张文宏得知后,与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秦智勇商议,“就1万元的事儿,我们俩包揽下来,如何?我捐5000元,你也捐个5000元。”张文宏和秦智勇熟,他知道他一开口,秦医生是不会拒绝的。
又一次,张文宏上小学的儿子写信表达疫情期间的思父之情,信中写道,“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到,待樱花盛开,待雀鸟欢鸣,您,也会和春天一起,回到我们身边……我们期待着那一天!”这封信一时间传遍网络,感动网友。
程小莹看到之后,问道,“真的有这封信吗?”
“有的。”张文宏回道,接着说,“这是他们老师知道我是张文宏,大家也才会觉得这封信很有意思。其实,我的孩子不一定比别人写得好。程老师,这件事你不要写进去。这种做法不好,对孩子也不好。我也跟孩子说,以后不要写这种信拿出去传,不好。”
程小莹尊重张文宏的意见,没有把此事写进去。
去年十一长假开始,程小莹将初稿发给张文宏,请他审阅。长假最后一天,张文宏发回了邮件,并说,“程老师,写得很好。”
张文宏还对14万字的稿件逐字逐句做了审定、修正,甚至标点符号,几处重复的叙述,他都一一删改,标识清晰明了。
《张文宏医生》最后“留白”一节中提到,张文宏曾多次在采访中坦言,自己并不喜欢站在聚光灯之下。“当新冠大幕落下,我自然会非常silently(安静地)走开。你再到华山医院来,你也很难找到我了,我就躲在角落里看书了。”
可是,直至今日,新冠病毒仍没有消失,关于张文宏医生的新闻还在持续更新。2021年1月11日,张文宏接受第二剂新冠疫苗注射。2021年1月21日,张文宏称上海本次疫情几周内可控制,发烧不要自行服药。张文宏呼吁“你快速我快速”:一定要过祥和的春节!
……
程小莹是否还会继续书写张文宏医生?
他并不知道是否会继续。在程小莹看来,他已用尽所有的力气去书写《张文宏医生》。“我该倾诉的情感和要表达的诉求,都在这部作品当中完成了。就这段人生的叙事,我觉得比较圆满地画上了句号。2020年过去了,中国医学史上因为抗疫留下了张文宏的名字。我们文学也总算把2020年的张文宏给留住了。我想做的,无非就是这一点而已。”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