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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经熊的跨越东西方之旅:安村访学之八

2021-01-05 08:54:34来源: 裸故事    作者:刘燕

   
2020年注定是举世困窘的艰难时世,自年初到年底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Covid-19)带给地球人前所未有的挑战。

  2020年注定是举世困窘的艰难时世,自年初到年底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Covid-19)带给地球人前所未有的挑战。无论是面对公共卫生突发事件、医疗科技、戴口罩问题引起的众声喧哗与文化冲突,还是因观念、立场不同而引发的国家、政府、人群乃至亲朋好友之间的群情激愤或唇枪舌战,都令人深思:为什么我们在面对同一个现象,遭遇同一种疾病时,彼此的思考与应对措施会出现如此多的歧义偏见,乃至南辕北辙?我们如何避开偏激盲目、情绪化的言语,做一个理性包容、具有世界胸怀的中国人?


  此时,居家读书,或许是使我们平和安静下来的不二法门。有二本传记成为我当下的必读书,一本是林语堂(1895-1976)的《信仰之路》(From Pagan to Christian,1959),另一本是吴经熊(1899-1986)的《超越东西方》(Beyond East And West,1951)。巧合的是,这二本传记皆用英语撰写,在美国出版于20世纪50年代,这是一个世界各国新旧交接、骚乱不安的时期,二位作家都是学贯中西、名扬四海的民国才子。


  如果说作为文学家的林语堂,在《信仰之路》中回顾了从一个异教徒(Pagan)走向基督徒(Christian)的皈依旅程;那么,作为法学家的吴经熊的传记,则记录了从一个新教的循道宗教徒(Methodist)转向天主教徒(Catholics)的心路历程。这二位“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做宇宙文章”的先行者,不仅把中国儒释道文化与西方基督教文化完美地融为一体,而且把中国文化发扬光大,传播四方。他们的真知灼言、高瞻远瞩为我们如何在动荡不安的焦虑时代,提供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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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吴经熊著《超越东西方》)


  一、密大求学,出类拔萃


  2019年,在密歇根大学(Michigan University,简称“密大”)做访问学者期间,我从图书馆借阅到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密歇根大学与中国》(Michigan University and China),看见头戴博士帽、英俊潇洒的吴经熊的黑白照片和介绍文字,我才意识密大是我一直敬仰的吴先生读博留学之地,正是在此,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逆转,开始了他前途似锦的事业与跨文化之旅。当我把居住的大学城安娜堡(Ann Arbor)与这位倾心爱慕的智者关联在起来,一切变得多么奇妙而意味深长。百年之后,我居然有机会与吴先生的踪影“相遇”在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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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就读密大的吴经熊博士,网上图片)


  我特喜欢到密大校园最古老而静谧的法学院自习或休憩,这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独成一体的建筑群,穿越穹顶式的门口,里边是一片空旷的草地,耸立着众多茂密的参天古树,古香古色的建筑环绕四周,与剑桥、牛津大学的神学院或法学院如出一辙。进入正厅,是庄严而宏大的图书馆,大厅金碧辉煌,天穹的绘画引人入神;长木桌黝黑发亮,古董灯具悬挂下垂,散发着神秘夺目的灯光;厚厚的长排书柜成列无比厚重的书,入口处摆放有关法学院成立的历史档案。这些让我恍若回到《哈利波特》中充满奇异神迹的中世纪。法学院的古老建筑与学术氛围保持了英格兰、苏格兰早期的大学风貌。据说,拍摄这部电影的导演一度要选此地作为拍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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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3:密大法学院的建筑群,网上图片)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吴经熊在密大的留学细节,我专程跑到另一处——本特利历史图书馆(Bentley Historical Library),查找有关留学生的原始档案。这个过程充满着激动人心的惊喜发现,我居然找到了吴经熊的学籍卡、论文手稿、新闻报道和书信。带上手套,亲自触摸这些发黄的纸片、作者的手迹,好像在汪洋大海中寻觅到了被人遗忘的奇珍异宝。透过一叠叠英语页面的字里行间,我好像看见近百年前的这位中国才子穿梭在密大校园的身影,引人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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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4 密大法学院图书馆,朋友提供)


  在学籍卡上,吴经熊手写的英语名是John Wu Ching-hsiung 或 John C.H.Wu,于1899年3月28日出生于浙江省宁波;1986年2月6日逝世于台湾,享年87岁。经熊的父母早世,他是在哥哥嫂嫂等大家庭的呵护下长大,6岁接受古典文化的启蒙,9岁开始习英文,这得益于宁波是一个开放的通商口岸,他较早接触西学,尤其对化学情有独钟。经熊在1916年到上海浸会大学读书,有一次做化学实验,发生了爆炸事故,他突然对自己的前程发生了疑问。此时在同窗好友徐志摩的提议下,他们二人结伴而行,一起报考了天津北洋大学,入法科。但因新婚不久(吴经熊奉父母之命,幼时定下媒约,17岁结婚,家庭美满,后育有13个孩子),他在1917年转到上海卫理公会(The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创办的“中国比较法学院”(即东吴大学法学院,今并入苏州大学),受洗礼入循道宗(Methodism,或“卫理公”),注册名“若望·吴”。此时的法科规模尚小,刚招三届。这一届仅有8个学生,吴经熊在班上年龄最小,但成绩名列前茅。1920年夏,他以全年级唯一“最优等”毕业生,获得了法学学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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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5:本特利历史图书馆的吴经熊档案,Maggie摄)


  吴经熊自述到,1920年秋他乘坐“美国南京号”(S.S.Nanking)横跨太平洋,每天都会抽出一个小时,跪在甲板上祷告,祈祷东西方交会、世界和平,“每当天青月明,众星在我头顶及四周闪烁,我都觉得已不在斯世,而是置身于永恒。”这是一次充满灵性启示的越洋旅程,一个生命的新生。这位远渡重洋的年轻学子赋予了自己一个宏大而神圣的使命:构筑东西文明交流的桥梁。


  密大创立于1817年,密大法学院(Michigan Law School)于1859年成立,成为该校重中之重,声名远扬,来此留学的中国学生络绎不绝。吴经熊最初计划攻读法学硕士学位。但非常幸运的是,由于他选修的5门课均为A,加上出国前所修学分获得认可,一年之后,年仅22岁就获得了法律博士学位(Juris Doctor)。在历史图书馆,我看到吴经熊戴着博士帽的老照片,纤细而流畅的英文手稿,新闻报道,发表的相关论文。据载,密大法学院为东吴大学法学院培养了三位院长,吴经熊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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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6:本特利历史图书馆的吴经熊档案,Maggie摄)


  与吴经熊稍有不同的是,林语堂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英语系毕业后,任教于清华大学,于1919年赴哈佛大学文学系留学,于1921年获比较文学硕士,于1923年在德国莱比锡大学获得语言学博士,是年28岁。加上“五四之子”胡适(1891-1962,毕业于哈佛大学,师从哲学家约翰·杜威,26岁聘为北大教授),他们皆少年得志,在上海读书,后留学海外,回国后身居高位,被誉为民国三大才子。这也让我们思考在当今的教育体制中,如何才能培养出才华横溢,在各行各业引领时代的天才人物?


  在密大留学的第二年,才气逼人的吴经熊就用英文撰写了一篇论文《中国古代法典与其他中国法律及法律思想资料辑录》(Readings from Ancient Chinese Codes and Other Sources of Chinese lawand Legal Ideas),发表在《密西根法律评论》(Michigan Law Review)1921年3月号。这篇文章奠定了他在中西比较法学研究领域的权威地位,因为在那个时候,从比较视角研究中国古代法律的中外学者,寥寥无几。


  吴经熊的机智聪慧、渊博才学赢得了从法学院院长到任课教授的一致青睐。1921年5月,国际法的迪坚逊教授推荐他申请“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吴经熊幸运地获得了这个项目的资助,前往欧洲,在巴黎大学、柏林大学从事了二年的哲学和法学研究。在此期间,他使用法、德、英三种语言发表了多篇论文:法语版《国际法方法论》、《成文国际法》、《论自然法》;德语版《法律哲学中的认识问题》;英语版《霍姆斯法官的法律哲学》。蓦然间,一位来自中国的国际法研究的年轻才俊如一颗冉冉上升的明星,在欧美法学界一鸣惊人。


  二、中美知音,跨国友谊


  初生牛犊不怕虎,还在密大留学的吴经熊居然想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把自己发表在《密西根法律评论》上的英语文章复印了一份,寄给当时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已过八旬的O.W.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1841-1935),这收获了一枚奇异的友谊之果:二位年龄相距58岁的一老一少,开启了一段跨越东西方的忘年交,在还没有见面的情况下就频繁通信,他们从法律、神学到文学、事业、家事无所不谈,直到霍姆斯在1935年逝世,持续了十四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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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7:本特利历史图书馆的吴经熊档案,Maggie摄)


  这让我想期起了另外一位欧洲名人、法国作家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他在21岁时胆敢给托尔斯泰(1828-1910)写信求教,二人成为莫逆之交。后来罗兰为这位“精神之父”写下了《托尔斯泰传》。高尔基赞誉罗兰是“法国的托尔斯泰”。看来年轻人追随“跨国偶像”是值得称道的,他们不仅获得了来自长辈名家的激励,日后也会以之为榜样,成为跨越民族沟壑、追求世界和平的呼吁者与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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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8:本特利历史图书馆的吴经熊档案,Maggie摄)


  远在巴黎求学期间,吴经熊还念念不忘霍姆斯的友谊,鸿雁频传:“我们年龄悬殊,但永恒(Eternity)与年月流逝又有何干呢?我们出生之地相隔万里,但普遍性(Universality)又与汪洋、大洲何干呢?我切望着阁下您的友谊,因为天意使我们心意相亲;阁下您是天赋童心不减的老人,我则是生有老人之心的少年。”此时,一老一少其实还未曾见过面,只是“纸上谈兵”,但他们却跨越了年龄、种族与国界,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音相契。在现代中国,或许只有在吴经熊的故事中,我才发现存在着这样的一段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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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9:本特利历史图书馆的吴经熊档案,Maggie摄)


  1923年秋,吴经熊自欧洲访学返美,得到了哈佛大学法学院院长、大名鼎鼎的法学家R ·庞德(Roscoe Pound)的邀请,来到波士顿进行比较法哲学的研究。这位法学家高度评价吴经熊:“是一位法官、比较法理学教授、立法者、哲学家、基督徒,还是明智的儒者和诗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梅特兰(Maitland)、汤玛斯—史密斯(Thomas Smith)博士和神职人员一样多才多艺,显示出他对文学、哲学、政治、法学广泛而彻底的认知。”此时,吴经熊年仅24岁,就获得了如此令人炫目的殊荣。等到1923年12月底,吴经熊专程去华盛顿,拜访他通信三年多的老朋友霍姆斯,住在他家多日。二人之间的友谊达到了至深至神的境界。吴经熊在回信中写到:“自我见到你后,我的生活比以前丰富多了;我关于人的可能性的看法得到了拓展,你给我的热情的友谊成了我理智和道德发展中的强大影响力;推着我向着更高的目标。你的影响与迅速起作用的尖锐的马刺不同,它乃是一种温柔的刺激,在我之中自发地引导着我。”此信的落款是:“你的亲爱的孩子”。


  我非常好奇,持续这一段跨文化之友谊的秘密是什么呢?在《跨越东西方》中,我找到了某种答案:“我们共有的最为基本的东西是,对宇宙之神秘的常新的敬异之感(an ever fresh sense of wonder at the mystery of the universe)。……我们是二个老小孩。我是一个小孩,这个小孩是一个老人;他则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是个小孩。这两个老小孩彼此通信有十四年之久,讨论的问题都是永恒多于时间。”二颗对生命怀抱惊奇的灵魂跨越了千山万水,在永恒时间的某一个交叉点上相遇了,切磋有关东西文明、信仰、生命、法律、情感的深奥议题,激发出原创性的思想。吴经熊通过自己的谦卑好学,赢得了一个智者的赏识与帮助,也如期所愿,构建起中美之间的跨太平洋之桥!


  三、报效故国,事业腾飞


  经历西方文明与法学专业的熏染与锻造之后,吴博士在1924年载誉归国,开始了他一路辉煌的锦绣前程:1927年执教于东吴大学法学院,担任了上海公共租界临时法院推事;1928年出任南京国民政府立法院的立法委员;1929年出任上海特区法院院长。1929年在哈佛大学、西北大学法学院讲学。1930年在上海开办了律师事务所。吴经熊拒绝贿赂,将法律作为审判案件的唯一准绳,坚持“一个法官必须像一个处女那样认认真真地保卫她的贞洁。”他自叙道:“上海人都已知道我是深谙法律的法官,所以,一听说我自己开业了,就蜂拥而至,争当我的客户。仅在开头的一个月里,我就收到了如此之多的案子,我的收入就不少于4万两银子——几乎相当于4万美元!”但久而久之,财富、地位、名声、虚荣也容易诱人坠入黑暗的深渊。吴经熊一时沉迷于上海滩的纸醉金迷、花天酒地。对此,他后来自省到:“有两年半的时间,我每晚都要出去应酬。即使是想起那些日子,也能闻到一股地狱的气息。”深感不安的他决定要结束这一段“物质上说是最好的,从灵性上说是最坏”的沉沦困境。


  受孙科之邀,吴经熊在1933年步入政坛,出任“宪法草案起草委员会”副委员长,与张知本、马寅初等起草宪法草案初稿,他被推举为主笔人。1933年5月底公布的《中华民国宪法第一草案》被誉为《吴氏宪草》。以此为蓝本,《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初稿》修订版在1936年5月5日由南京国民政府正式公布,史称《五五宪草》。1946年12月25日,制宪国民大会正式通过了由张君劢起草,吴经熊、王宠惠等人修订的《中华民国宪法》。这成为吴经熊在民国制宪史上的一项伟业。


  1935年8月,在中山文化教育馆任宣传部长的吴经熊,与好友温源宁一起,在上海创办了一份英语版的《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刊名源自“天下为公”的信念,即“普天之下的万物都应为人民所享。”在温源宁、林语堂、胡秋原等众多名家作者的支持下,这本期刊在国内外发行销售,成为民国时期最具学术品味、文化特色的英文杂志。吴经熊心怀天下,倡导一种新的开阔的人文主义,他在该刊上发表法学、哲学、随笔、诗歌,其中包括英译《唐诗四季》、《老子道德经》与汉译《新经全集》与《圣咏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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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0 :吴经熊翻译的《圣咏译义初稿》,刘平摄)


  1937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件,吴经熊从基督新教突然转向天主教。关于信仰的转型,他提及受到了里修的圣·德兰(St.Therese ofLisieux)的《一个灵魂的历史》影响,他在其中发现了上主之爱的母性与普世性,发现了所有对立面的活生生的综合:“谦卑与大胆,自由与纪律,快乐与悲伤,责任与爱,力量与温柔,恩典与本性,愚痴与智慧,健康与贫穷,集体与个人”等等。显然,吴经熊是从身至心,力求超出东西方的文化之隔,达到包容、综合与统一的至善境界:“我已跳出了时间,并在永恒之中居住、生活、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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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1:吴经熊翻译的《新经全集》,刘平摄)


  1947年吴经熊出任中华民国驻梵蒂冈教廷公使。由于局势的突变,二年之后,吴经熊来到火奴鲁鲁,担任了美国夏威夷大学中国哲学的客座教授。也就是在此地,他用英文写下了这本传记《超越东西方》。此后,与林语堂、胡适一样,吴经熊把更多的时间用之于写作与灵性生活,在法学、文化与宗教研究、教育与翻译等方面著述,如《哲学与文化》、《爱的科学》、《正义之源》、《华夏人道主义与基督教灵修》、《禅学的黄金时代》、《中国哲学的悦乐精神》等等。这样一位博古通今、融汇东西的才子智者,终其一生,达至豁达通透、博大精深与圆融丰美的境界,让我们看到了一颗不断探索知识、真理与信仰的高贵灵魂。


  四、灵性之路,超越东西


  吴经熊不限于在中国的法学、政治、教育等领域引领潮流,同时他是一个诗人、翻译家和基督徒领袖,人文主义与灵性探索贯穿其一生。在《超越东西方》中,吴经熊以一种灵性自白的笔触描述了自己的天路历程,堪称中国现代基督教的灵修杰作,这本书类似于奥古斯丁或卢梭的《忏悔录》,但与此不同的是,他从比较文化视角出发,开启了一个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灵性求索。他真实地记录了自己对儒佛道三教与基督宗教的体验,在穿越古今中外的至高思维与灵魂深处阐明东西文化的相通与差异。我觉得吴经熊与印度文学大师泰戈尔的精神探索有相同之处,而有别于辜鸿铭、胡适、陈独秀等人的守旧、片面或偏激。吴经熊自言到:“我们既非向东,亦非向西,而是向内;因为在我们的灵魂深处,藏蕴着神圣的本体,那是我们真正的家园。”泰戈尔在《吉檀迦利》中也歌咏道:“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入静寂的大海。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它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在比较中西文化差异时,吴经熊指出:“中国人是按照儒家学说为人处世的,同时得到了道家去世思想的平衡,但在他们内在的生活里他们追随的却是佛教思想。”在此,儒家涉及的是伦理关系,道家关涉的是不可言喻、神秘莫测的终极实在,而佛教则以其“在片刻活出永恒”的禅悟来让人达到从此岸到彼岸、从缘起界到绝对界、从时间到永恒、从现象到实在的“过渡”。三者殊途而同归。吴经熊归纳中国精神的最基本特征“是抽象与具体、普遍与个别、最世俗与最脱俗、超越的理想主义与讲实际的实用主义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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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吴经熊1986年去世的通知书,Maggie摄)


  正是立足于本土文化的根基上,吴经熊为基督宗教编制了一件中式外衣,达到对东方与西方的超越。在他看来,“认为基督宗教是西方的,这是错误的。西方也许是基督宗教的,但基督宗教却不是西方的。它是超越东方和西方的,超越旧与新的。”“基督宗教是普世的。实际上,在一些事上西方要向东方学习,因为从整体来说,东方在自然沉思方面走的步子要比西方在超然沉思方面远。”也即是说,在吴经熊的一生中,儒释道三教与基督宗教皆和谐地统一于自身,他不必为二种文化的差异而感到撕裂或失衡。“中国人有一颗好综合的心”“正因为这种统一,我能够愉悦于生而为中国人,却接受西方教育。”(It is thanks to this unity that I can rejoice in being born yellowand educated white)。这也是吴先生最吸引我、感动我的一种精神品质,他的知行合一、中西合璧表明,东西方文化、宗教、文学与美学、生活习惯并非冲突,而是可以互补与分享。这种超越东西方的融通无碍的生命灵修境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伟大形象,亦可破除长久以来中国人的非黑即白、二元对立、中外对峙的僵化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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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3 :密大法学院举办吴经熊纪念会,Maggie摄)


  我非常认同一位网友的精辟见解:“既是学贯中西的清流学者又是名扬天下的双料才子有三位,但他们的宇宙观各具代表性且层次分明:那就是吴经熊代表灵性的宇宙观,宗教造诣特深;林语堂代表情性的宇宙观,人文修养极厚;胡适之代表物性的宇宙观,竭力提倡科学。可是由于曲高和寡及时代潮流,这三大名家在国内的知名度,刚好倒过来,那就是胡适之、林语堂、吴经熊。”


  一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之后,我们再次与胡适、林语堂、吴经熊的时代面临着类似的问题: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如何平等对话?东方古典精神怎样与现代人文精神兼容并蓄?中国人怎么理性而豁达、谦卑而自信地面对迥异于自身的外部世界,敞开天下胸怀,拥抱众生寰宇?如今,前辈们走过的路,写下的文字,探索的生命轨迹,跋涉的人生高峰,为置身激流漩涡中的我们,提供诸多深思熟虑的智慧与筚路蓝缕的探索。半个多世纪前,吴经熊跨越五湖四海,在个人与时代、自我与他者、东方与西方之间踟蹰行走,上下求索,以无以伦比的才智与绝妙惊人的学识成全了丰盈充实的一生:“信、望、爱”。四季轮回,一个世纪的光阴荏苒,我再次听见吴先生念念不忘的期盼:“中国现在已变了。她已被卷入了世界的漩涡。像西方里的一片叶子,像一朵落入扬子江的花,她不再是她自己,她的未来成了一个未知的命运。我知道,她会在一切风暴、激流中幸存,在一切试炼和横逆之后露出胜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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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4:本文作者在密大访学,Maggie摄)


  作者简介:刘燕: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毕业,现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曾在爱尔兰都柏林大学、美国密西根大学做访问学者; 研究领域为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女性文学、基督教文学、国际汉学等;出版专著《艾略特》(2001)、《现代批评之始:T.S.艾略特诗学研究》(2005)、《<尤利西斯>:叙述中的时空形式》(2010)等;主编《从歌德、尼采到里尔克:中德跨文化交流研究》(2017)、《乔伊斯与东方》(2017)、《翻译与影响:<圣经>与中国现代文学》(2018)等。


  (编辑: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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