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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礼

2020-12-30 16:08:04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柳栋

   
诗人柳栋出生于1956年, 64岁。今年4月25日,报告文学作家海若在微信上收到他发来一批暂时无法发表的“抽屉作品”;4月27日,纪录片导演胡杰微信收到他发来的诀别信:“……希望能有来世,我们还能作为知心朋友。……”悲剧,就发生在2020年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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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杰木刻作品


  编者按:(陈家坪)


  诗人柳栋出生于1956年, 64岁。今年4月25日,报告文学作家海若在微信上收到他发来一批暂时无法发表的“抽屉作品”;4月27日,纪录片导演胡杰微信收到他发来的诀别信:“……希望能有来世,我们还能作为知心朋友。……”悲剧,就发生在2020年4月27日。这一天,柳栋独自骑着自行车到中山陵廖仲恺墓园林地,带着两把利刃,他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而事前,他打电话给110,当警车赶到现场他血流殆尽生命已无可挽救。


  海若和胡杰为柳栋写了纪念文章,作家沈乔生也为他写了一篇纪念文章,他说:“没有人知道柳栋自尽的真实原因,他把动机深深地藏在心底,对谁都没有告诉……他的死亡是那么惨烈、血腥、黑暗,可是,其中也透出一种少见的光亮,这光亮照出了知识分子的柳栋,他的追求,他的勇气,他的决绝!”


  目前,我们只能通过沈乔生、海若、胡杰的纪念文章,零零星星地了解柳栋。柳栋的父亲柳特是南京空军政治部文化部部长,因编剧《战上海》在文革浩劫中被批成大毒草判刑八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柳栋在科学院南京某研究所资料室工作,因想换工作他联系了三家机构:一家出版社,一家报社,一家中山陵园管理处陵史馆。最后,他选择在中山陵园管理处陵史馆工作。他整理了大量的文字资料,特别是民国航空烈士、廖仲恺、邓寅达、谭元凯等墓地的文史资料。


  从80年代后期起,柳栋少年时期的心脏病发作,从此病魔缠绕。朋友们去看望他,他多半是半躺着。但他一直在大量地阅读,笔耕不辍,以创作历史剧、荒诞剧和荒诞小说为多。1981年,他以笔名柳东在大型文学期刊《花城》上发表过三篇小说,被称为“伤痕文学”作家。他的阅读从中国春秋战国百家纵横到民国时期王国维、陈寅恪的著作;从西方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到近现代康德、叔本华、弗洛伊德……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更是他的基础阅读。后来他专注政治哲学研究,在共识网上发表过一系列颇有影响的文章。朋友们读他的抽屉作品,读他对中国古代哲学的阐述,读他对中国近代史的独特分析,无不为他的洞察力所折服。


  在朋友们的记忆中,柳栋对自己的苛求近乎于苦行憎。他低调寡欲,远离名利场。八十年代末期他结过婚,因身体不好怕拖累对方主动提出离婚。去年下半年,他的身体变得更差,头疼去医院做CT检查发现脑部有两处腔梗。


  除自印《抽屉里的戏剧》和《抽屉里的小说》,《枕髑髅斋诗稿》是柳栋的诗歌遗作,创作时间为1998年,2003年,2004年。柳栋看重自己在戏剧和小说上的创作,但他的诗歌作品也值得珍视。这一期我们编发他1998年创作的诗歌,并附上纪录片导演胡杰纪念他的文章,希望读者朋友们能对柳栋这个陌生的文学创作者有一个初步的理解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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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栋,本名柳栋冬,1956年12月26日出生,籍贯山东日照。戏剧家、小说家、诗人。1981年,在《花城》发表短篇小说《第八个春天》,被称为“伤痕文学”作家。主要著作《抽屉里的戏剧》(自印)、《抽屉里的小说》(自印)、《枕髑髅斋诗稿》(手稿)。2020年4月27日,在南京中山陵廖仲恺墓园林中用利刃割断颈部动脉辞世,终年64岁。


  诗人之礼(1998年)


  柳栋


  刻在水面的诗


  于苍凉的月色下摊开思绪

  肉体的手心灵的手抓不住一缕恒存的物体

  一只白猫步入月光

  又被大厦的阴影吞匿

  唉 人生是一首刻在水面上的诗


  诗人之礼


  苍老的宿命编织成你的摇篮

  泪水流淌出老祖母的童谣

  有点感伤

  你一出生

  就应有两件礼品陪伴

  一部宗教圣典

  和一把手枪(枪膛内只需装入一粒子弹)

  不幸的幸运之母哟

  你不必悲怨

  你生下的孩子与诗有缘

  诗人的一生

  只能在两者间徘徊

  没有第三种选择权


  半佛半魔


  一半是佛

  一半是魔

  精神的两极交错成裂变的我

  却为此赢得灵源的丰沃

  斫下任何一半

  诗情会在流血中干涸


  秋夜


  夜色里

  秋虫编织起金属光泽的旋律

  纷纷落叶铺开透明的沉思

  沉思万古轮回的奥秘

  同样的潇潇洒洒

  不为大死而悲

  不为大生而喜

  几番秋风几番秋雨

  秋叶落尽秋虫岑寂

  寒夜苍白

  团缩紧冻僵的梦绪

  却有绿色的火焰闪闪烁烁

  证明着灵性的生生不息


  心底之花


  月光下花色朦胧

  直铺到天涯

  走遍天涯

  心底只有一朵花

  永远清纯永远美丽

  艳若朝霞

  灰朦朦地……

  大地上铺开无尽的裹尸布

  灰蒙蒙地渗出毒雾

  初春的生命为此而窒息麻木

  权欲者利欲者色欲者满怀躁动

  一群群丧失本真的赌徒

  如同冥界中燃烧着红珊瑚

  幻构出生机勃勃的骷骼之舞

  上天对他们总是慷慨无度

  因为 因为大宇宙的死寂远胜过一根青草的复苏


  梦 弯弯曲曲


  无望如同利箭

  穿透厚厚实实的无望

  独步于夜空下

  撩开一层层星光

  仍是晦色无边的荒凉

  躯壳已经僵硬

  梦却弯弯曲曲

  拉出失血的光痕

  撞碎在宇宙黑洞的空壁上


  断头者的梦呓


  头颅被砍下

  原来是这种感觉

  并不新奇

  看啦 黑夜惊叫道

  断头者正在梦呓 !

  光明 终于融化

  融化成流血的河渠

  穿透无量尘劫

  杳无声息


  影子

  (《梦连环》引之)


  影子 匆匆地逃离躯壳

  向远处奔去

  不留下一丝眷恋之情

  虚无 将臭皮囊抹得干干净净

  在别人的传言中

  影子被滋润得面目全非古怪离奇

  若有一天 躯壳与影子重逢

  定会莫不相识

  所有的影子 堕入同一种传奇

  人世间 就是影子与影子的游戏


  白色

  ——悼一位不相识的垂死者


  白 是一种无情的颜色

  你就平躺在它的中心

  如一片待落的枯叶

  立体的白无边无际

  悄然移逝

  消毒液将白色清洗得更加惨白

  嵌入我的仓皇一瞥

  白色的别名叫做失忆

  宇宙 就是一个不断遗忘的程序

  终有一天

  我们谁也无法证明自身存在过的事实


  香水谎言


  香水 是一种谎言

  哪怕是法国名牌

  花 香气袭人

  自然而然

  从不将万有欺骗


  另一张面孔


  美容的流水线批量制造出世纪美人

  “回到自然的美”

  美容师的雅论

  于是男男女女构起爱巢

  却又相互陌生

  紧套着另一张面孔

  走尽人生的历程

  到死也无法将对方的真面认清


  追逐彩相


  为追逐幻相而衰老

  灵性被打入欲望的囚牢

  影子与影子的游戏

  什么也抓不住的徒劳

  欺人 被欺 自欺

  何时能了?


  一层皮


  女人 最清楚自身的不洁

  于是 便有了香皂与香水

  女人 又最易忘却自身的不洁

  于是 便有了后宫的争宠

  与明星的写真集

  全部的文明

  都在妆饰你的肌肤

  佛 却轻轻地撩开了这一层皮……


  活得心灰意冷


  活得心灰意冷

  却仍得活下去

  宁愿被毫无意义所侵蚀

  也不甘放弃

  放弃了又有何意义?

  前人今人后人

  层层叠叠的记忆

  被风吹尽(皱)

  风 又凋谢于无边的太虚


  蜗牛


  沿着剃须刀的刃

  蠕动 爬行

  梦中的凝视

  使我有了一种从正中线

  被切割开的感应

  蜘蛛


  闭上眼睛

  看得更加清晰

  我看着蜘蛛

  它也在将我凝视

  两者都抓紧最后一缕游丝

  ——用全部的希望全部的身心!

  太空无际

  游丝 却没有支点相系

  风 柔柔地将你嬉戏

  直到厌倦

  淡淡一挥手

  用没有色彩的色彩将你抹去

  蜘蛛(或许是自己)呻道

  “你必定成为刻在虚无上的战栗!”


  


  鲸  只需张开大口

  血红的欲望

  无需磨合一下利齿

  闪闪烁烁

  无数的小鱼儿便被黑洞吞噬

  厚厚实实的海水堆砌起麻木的墙壁

  让你听不到一缕鱼儿的哀泣

  我想起古拉格与奥斯维辛

  偏地死尸

  如同鱼鳞 闪耀开银光般的臭气

  大自然无动于衷

  睁着没有瞳仁的眸子

  懒得眨巴一下眼皮


  顽石


  把痛苦斵刻成顽石

  碾碎骨碾碎心

  也不呻吟悲泣

  剥尽爱神诗意的玉肤

  血淋淋中 回归兽性的真实

  做一切没有意义

  正如不做一切同样地毫无意义

  唉 无极复无极中瞬间而失的生命啊

  为何堕落致这种境地?

  是宇宙的阴谋

  还是人类的自迷?


  附:


  怀念柳栋


  胡杰


  (纪录片导演)


  柳栋是我的好哥们,但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那是2015年12月,由遇罗锦在网上使我和柳栋相识。当时遇罗锦和柳栋合写了《以理性面对历史》的文章,共识网把它放在头条。遇罗锦对我说:“你们南京有个诗人……”。就这样我和柳栋认识了,下面是我们初见的通信。


  柳栋:


  今天下午的见面时间太短但真愉快。有很多话留着慢慢谈,欢迎到我家串串门。和你的妈妈是真老乡啊,下次要先给她老人家请安。发去芬芬拍的照片,请问可以把照片发给罗锦看看吗?


  祝福你的身体!


  胡杰  芬芬


  2015年12月13 15时07分


  杰、芬二位好!


  和你们两位相见,是我多年来难得的愉快。真心的赞美你们夫妻俩__天设地配的一对。也真心的祝福你们!


  照片可以寄予遇。我今晚也要给她去封电邮,谢谢她的引荐。她是一个极热心的老大姐。


  现在正在欣赏你的大作。


  天长地久,友谊恒存!


  在2015年12月15日 18:29


  柳栋的微信名叫“半佛半魔禅”。见面的时候,柳栋告诉我,他身体极不好,谈话时间要控制在一小时,但那次我们的谈话在一个半小时才急刹车。


  我和夫人常常散步去他那,而他总是在后山边打太极边等我们。他的太极打的行云流水,我鼓励他这般仙风道骨当去云游四方,也试探问他何时找个志同道合的女友。他会把找女友的计划告诉我,但他屈服了他的理性。屈服了他会被医院拉去抢救。他不愿意闻医院发出的气味。


  他有一种难以察觉的细心,每年都告诉我他家的冰糖枇杷成熟了,还摘好枇杷等着我们吃。他会有点腼腆的微笑送给我们他在房前空地上亲手种的蔬菜,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他实实在在以每天的抵抗并超越着病痛折磨而完成的。


  柳栋作为半佛半魔禅,对周易、气功和宗教有自己的领悟,但他思考的问题是根植于家庭和他自己在文革中的重创和并依次撕开这个苦难的基础。他认为作家可以不是教徒,但不可以没有宗教精神。他用文字拒绝着谎言,他写道:“无私者的虚荣心是无边无际的”“一个群体的性格和命运,往往由其最低劣的成员决定”(剧本《集体表情》),他提倡“一生一部书”的“殉道”精神。这些观点都呈现在他的作品里。


  他写有短篇小说集,中篇《疯人院风波》,长篇《龙族》,但他绝不屈就发表。他写有《食人兽》《太阳蚀》《妖狐夜出》等十几部剧本,取名“抽屉里的戏剧集”。他还写了很多系列的杂文,如《政治狠角》,把从古到今、从中到外的政治狠角们都被他开肠破肚解剖了一遍。


  在我们相识的五年的时间里,他集结起可以调动的全部微弱力量,一步一步完成着他的思考。有一次,他给我谈了对法国大革命的暴力、暴君、暴政的思考。几个月后,等我旅行回来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写就了《血头颅》的剧本。尤其是这几年,他在共识网上写了十几篇历史评论文章,其中,他对林彪的性格解剖的文章在网上引起长久的讨论。


  我们见面时也会或深或浅地聊到生死,他总谦和地微笑着谈他的劫数。


  2020年4月27日上午,柳栋给我发了诀别信。我没有看微信的习惯,当我发现它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告诉我:“请不要回信了,我已关机,手机也没有带在身上”,“希望能有来世,我们还能作为知心朋友。最好自己有健康,和你们共同走下去。……”


  “和我们共同走下去”,这原本是我要对柳栋说的今世的愿望。


  他不是基督徒,但我觉得《圣经》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七节的经文很适合他。“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2020年5月3日 于黄岛


  (编辑: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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