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世界 - 文艺的力量
社会 文学 美术 音乐 影视 摄影 戏剧 舞蹈
北京文艺网
自媒体注册
北京文艺网自媒体发稿指南:
1、登录北京文艺网,点击北京文艺网会员注册,根据要求完成注册。
2、注册完成后用户名和密码登录北京文艺网。
3、登录后,请点击页面中功能菜单里的我要投稿,写下你要投稿的内容,后点击确定,完成投稿。
4、你的投稿完成后需要经过编辑审核才能显示在北京文艺网,审核时间需要一到两天,请耐心等待。

诗人杨牧:追寻记忆只是借口

2020-03-14 10:26:47来源:综合整理    作者:

   
2020年3月13日,台湾著名诗人杨牧去世。

MAIN202003132018000199833579478.png


  【编者按】

  2020年3月13日,台湾著名诗人杨牧去世。


  杨牧,本名王靖献,早期笔名叶珊,1940年生于台湾花莲,著名诗人、作家。1964年自东海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参加保罗安格尔及其妻聂华苓创办的“国际写作计划”诗创作班,获艺术硕士学位,在爱荷华的前后期同学有余光中、白先勇、王文兴等日后引领台湾文坛的作家。


  杨牧自十六岁开始写作,超过半世纪的创作生涯,累积出无数难以超越的文学经典,并曾分别于北美、台湾、香港等地任教,长期从事教育工作,身兼诗人、散文家、翻译家与学者多重身身份,作品译为英、韩、德、法、日、瑞典、荷兰等文,获吴三连文艺奖、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多项重要文学奖(其中,马悦然翻译《绿骑:杨牧诗选》[Dengroneriddaren]中文、瑞典文对照版,荣获2011年瑞典皇家图书馆书籍艺术大奖),影响后进无数。


  代表作有《柏克莱精神》、《搜索者》、《奇来前书》、《奇来后书》等。作品曾被译为英文、德文、法文、日文、瑞典文、荷兰文。译著有《叶慈诗选》、《英诗汉译集》等。

  本文为《奇来后书》的跋,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以示对诗人的缅怀。标题为编者所拟。

  有一年夏天当炽热的太阳正有恒地在天外宣示着光明,更经常续之以强大的霎雨,午后的空中充斥水汽,直到几乎膨胀或迸裂的时候,甚至于回头之际还使你以为天地也许将永远罩在不可测的阴影里了,迅速,就看到北边最高的穹窿一角忽然出现破绽,和片刻前同样或可能更猛烈的阳光正紧急切过那裂罅,将灿烂,无限锐利的戚扬干戈一并归还我们再访的大地。这光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福音。也许不是,这光曾经短暂与你相违,足以让你在重来的时候不能逼视,但它终于穿过瞬息干燥的天风,再度照满山林和旷野,我们上下延伸的记忆领域。


  就是那一年夏天,我常常进出木瓜溪更南向的纵谷地带,无意间体会到屡次多变化的惊异,声音和颜色,温差和湿度,今昔的好奇,眼前跳动的陌生,不辨真假。那些都看到,听到了,甚至双手触及摸到了。上升的道路和下沉的河岸,丛生的菅芒,百合,水姜,浮云飘过远山竹林,回头欺近小村庄这边栽植的槟榔和木瓜,还有教堂的十字架和小学的旗杆,更远丘阿再隆起处山坡地上是一片墓园。我看到两个放暑假的小童在堤防上骑牛,后面跟着一条黑狗。还有一种微末的野草,我也第一次看到并且双手摸到了,它有一个动人的名字叫藿香蓟,不,叫紫花藿香蓟,在一条通向那长年废治的林务出张所的小路边,雨停不久的野地里 :在正午凤凰木倾斜着强烈的日光与影之下,我紫花的藿香蓟低声歌唱咏叹调。


1.jpg
关于杨牧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


  到那一年夏天,我为追寻早年记忆而作的几本书已经写好了,但似乎还遗漏了一些无法归类的人和事,以及长存胸臆深处介乎明暗的形象,竟已变成随时可以左右我精神或情绪的鬼神,注定将指示我从那些书搁笔之日开始,或者应该说以那些书指涉到的岁月为起点,从童稚的想象开始,就出入于文字的形音与义,不断尝试为过去的遭遇和现在的思维下定义,似乎已经在时间的隙缝中编织了张张或疏或密的罗网,无端将自己困守住了。但反过来看,书写这件事其实也还可以说是我们努力冲刺,从那鬼神的束缚解脱的动作,在一定的大结构里,文字是惟一的条件,把那些已经逝去的和即将逝去的昔日之踪迹,与今日的预言,一一攫捕,编织成章,定位,退后一步观看,发现那些其实仍操之在我,追寻记忆只是借口。追寻完整的文字结构,完整的形音义关系,如黼如黻,才是我们的目的。


  先是我从八十年代中开始十年之内,已经相当持续地写完那三本以少年时光为反思叙事之聚焦的散文集,《山风海雨》,《方向归零》,和《昔我往矣》。其中第三本出版的时候(一九九七),我已经回到花莲了。但是当一个人在那种以追寻迢递往事为最关心的时刻,把自己完全贴近重叠,复沓的现实造景,虚实的今昔,难免分神,虽然就在这若干年内,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溪山谷壑想必已经产生了许多变化,不见得就像我们记忆规摹的。的确,通过移换的星霜回头检视那几乎忘却的自然,我们只能以阔别重逢的心事看待它,庆幸一切并不曾悉归泡影 ;提升灵视的高度,认得那亲近的启迪何尝不是一种智慧的再发现。然而,我们怕的是所谓再发现,在这追寻的过程中,正是完全的失落。但那时我确定并不躇踌于重复的景或象,快速来去的感触逐渐减少,而我就在那比较开放的心情下,看到,并且双手摸到一些从前不曾注意过的,自然和人情世界里最微末的细节,紫花藿香蓟只是其中一个。那是一九九八年。


  我把那十年陆续完成的三本书编为一帙,合称《奇莱前书》(二○○三),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那一远阶段的结束 ;烟霞潮雾,无非过眼,来不及深入体会和无从解说的也未曾或忘,就由它归类,落入生命沉积的另一层。虽然如此,就在那合集付梓前后,我其实已经自觉地开始了一件新的写作,但因为同时也颇有些其他事在进行,只能徐徐图之,前后易六寒暑才完成,即《奇莱后书》。搁笔此际,喜悦惭恧皆有,但都不如感受忧患之深。是为跋。

image.png


杨牧 | 恨不干我的事,爱才干我的事


  01


  我又在细雨的黑夜里摸索,穿过长街和短巷。黑夜,是的,是黑暗的夜,浮动的灯光点不亮那黑暗的夜,反而加强了四处幽幽的,失落的寂寥。


  有时是笔直狭窄的长街,从西向东延伸。那视线能及的远处是庞大的阴影,仿佛不断鼓荡膨胀的阴影。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看见阴影了。在最远的西边,庞大的是山势崛起,以无比的威赫逼迫我心。我什么都没看见,但我已经看见了,我看见我在别的时刻,在白昼曾经眺望,凝视,认知的大山。那里森林昭晰可辨,丘壑俨然,无数的丘壑起伏如海潮升降,而更高向右偏行四十五度光景,那里有一块破绽,灰白中偶现几点苍青,是我认知的,是我想象许久并且已经断定的必然就是一块巨岩,森林到此戛然终止,徐徐环绕四周,白日以绿意与它相辉映,夜来同归黑暗。这是我认知的,长记思维,甚至就在这细雨的摸索里,未曾或忘。我张目向西追寻,只见黑暗,潮湿的黑暗,见到想象里飞扬的森林,丘壑,巨岩——它们也在燠热的雨中注视我。


  注视我,看我转首向东,在长街两边越行越暗澹的路灯卫护之下,我摸索着,向海洋漫漫迢远处。我的眼神狐疑,关切,但有时还不知道为什么狐疑,为什么关切,有时又那么确定,心中了无渣滓,知道我这样西望东张,是在追寻,在追寻一个影像,比海洋更宁静,汹涌,广大,纤秀,仿佛永远遥不可及,又仿佛栩栩然就在我胸怀体贴里的,一个不灭的影像。


  02


  “你想你能够到达吗?”


  “我曾经迂回前进。”


  “你想你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沿着槟榔树开花的小路走,我曾经。”


  “你想,”她问:“你能够和她交谈吗?”


  “我可以小声说话。”


  “我知道你可以。可是你能够和她交谈吗?”


  “在槟榔树开花的小路上。”我说:“不是。是在月亮自芒草外升起的地方,秋天的时候。”


  “我不相信。”


  “是在含笑花盛开的院子里。”


  “我不相信。”她说。


  我坐在榻榻米上,隔着一张方形大茶几看她说话的表情。她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冰凉,不知道哪里来的寒意。她的眼睛细长,慢慢地眨一下,带着无法解说的慵懒。“你应该面对现实,”她说,嘴角浮现哂意,遂扩大为真正的笑容,眼睛眯成两条线,夸张地良久持续。


  “不是含笑盛开的院子,”我改正继续说道:“是佛手。佛手你看过吗?巨大的叶子,巨大的果实,夏天里垂垂累累,将浓烈的芸香充满烈日鞭打的山坡地。我走过去,遇见有人骑脚踏车向这里接近。我看到她,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我靠路边站住,张大眼睛看她。她的车子一阵风赶过,路上都是佛手的香气啊!”


  “我不相信。”


  她们的房子很安静很阴凉,家具很少,但都摆得规规矩矩,没有多余的东西,可是也不显得缺少什么。榻榻米非常干净,虽然看起来有点陈旧了。隔间的纸门完完整整,没有任何破洞,虽然色泽也不是很新了。这时向右两扇衔接密合,惟向左两扇重叠,乃呈半启半阖的样子,有一种传统的保守的情调,绝不造次草率,毋宁就是带着仪式风味的。她坐在那半启半阖的纸门前面,像舞台上充满智慧,能洞悉你的过去,预知你的未来的女师,背景具有象征性,以戏剧的语气撩拨我忐忑的心。


  “你想你能够承受爱的重量吗?”


  我不禁浑身颤抖,觉得手脚都发冷。


  墙上的挂钟忽然敲起来了,当,当,当,不知道敲了几下,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浮飞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钟声停止,我回归茶几这边的榻榻米上,完全忘了刚才她问的是什么问题。我回答:


  “我在细雨的黑夜里摸索。”


  “我听不懂。”她当然懂。她家门前有两棵橄榄树,遮去大半的窗光,这是天还未全黑我进来时就发现的。现在只能感觉。她又说:“我听不懂。”


  “追寻的意思,”我说。


  “你追寻什么?”


  “我在幻想,”我说:“随便想想。有时幻想自己流浪归来,失望,憔悴,搭乘最便宜的慢车一站一靠,在接近着我出生的家乡。而就在快到了的一个小站,当火车停下时,我看到她正快速地对着每个窗户瞭望,是在找我的吧,她在火车的浓烟里跑着,着急,美丽。我认出她来了,果然是她。我将窗户推开,探头出来喊她的名字。那时火车的浓烟已经淡了,车站高处的大钟指着八点一刻,稀落的旅客来去,天边有些小星在眨眼。”


  “星星眨眼吗?”她笑起来的时候,长长的眼睛眯成两条线,眉毛完整地弯下来。


  “我幻想她听到我叫她的名字,看到我,就在我这节车厢上来了。火车咚一声前后振荡就开起来了。我紧张地往车厢门走过去,看到她也正急急向我走过来。火车正离小站,在加速向前。电线杆后退,栅栏上的站名牌也一个一个后退,越退越快,终于一排栅栏都消逝了。火车过平交道的时候,我们靠近彼此,铃声叮当敲点,野地里好像看得见灯火多盏,明灭在有无之间,就那样,野地里的灯火在有无之间明灭。”


  03


  雨飘打在脸上,身上,和着汗水流淌。我的脚步这么慢,可是燠热的夜,沉闷灰黯的心,我不能不觉得急躁,苦恼。我口袋里有一个本子,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沿着长街踯躅,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会走到哪里。那本子里有手抄的三十年代的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样地,是什么?我心里一点主张都没有。走来走去,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张望幻想,什么都没看到——看到的只不过是自己。我几乎都能背了,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我看到的是我自己。


  在那寂寥没有方向的夜晚里,我将自己一分为二。


  我将自己一分为二。一个在地上,在遥远古拙的街巷彳亍,东张西望,幻化狂想,仿佛真是追寻着什么(简直完全不可能是真的),就如此从这里踱到那里,影子缩短的时候,我是靠近电线杆了,然后影子慢慢拉长,渐离电线杆,如此反复长短,或者有时整个没入大树的阴影里,破碎的光。一个在地上,这样充满悲剧色彩的,在飘游,以为自己在追寻着什么,另外一个从高处往下看,感动地看。


  这分裂是自觉的,完全自觉的。我不知道自己比较喜欢扮演哪一个。天上的呢?地上的呢?我是我自己的演员,我自己的观众,热衷,专注,无比感动。


  于是那样飘游着,观察着。一种心弦的响应,即刻有效的交流,震撼我的灵魂。走下去吧,走下去吧,从石桥这一头慢慢走下去,总会不期然遇见她,惊喜,羞涩。或者,纵使这样走下去,走下去吧,经过人家的围墙,菜园,店面,旋转失落于剧变的光圈和黑雾,而终于不曾(好像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不曾在一街缘遇见她,没有遭遇,没有惊喜,没有羞涩。没有那些想象中的镜头让另外一个自己来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并没有能够让我超越的精神,那份蛰居在我心深处的精神,如但丁,迅速猛烈震颤,使得我全身最微弱的脉搏也感受到莫名的冲击。我在期待我的精神真的那样震颤,我的本能那样惊异,我的天性承认它将无时不受干扰。然后什么都来不及发生,我已经感悟到,“过分耽于我少年的激情和行为也可能太委琐轻浮吧,”如但丁忏悔之语:“我应该停止,应该避免誊录那些来自这种激情和行为的记忆之书,我必须转向那些写在我心灵里的字,转向更重要的题目。”


  04


  “写在你心灵里的字?”


  “不能宣说的,一些秘密的符号,等待诠释。”


  “有可能理解吗?把握得到吗?明确吗?”


  “这几点我都无法断言。”


  “有价值吗?”


  “有。”


  “怎么知道有价值?”


  “因为它全属于我,真实,纯粹,不得移易,就如同我刚刚成形的精神性格,气质,语调,面貌——纵使稚嫩简单,到底也不乏个性,所以说它真实,纯粹,不得移易,完全属于我。”


  “那当然是完全属于你的。”


  “甚至,甚至到这样一个层次,惟独为我所认知,辨识,因为它纯真不变,首先便严重地感动了我。”


  “感动了你自己?”


  “感动了我自己,在那追寻的时刻里。我从甲地仓皇赶赴乙地,在追寻着啊一个影像。我颠踬匍匐,遍体鳞伤,爬起来,靠着伟大的树干休息,沉思,对天上的大小星子许愿,同时构思一完整篇幅的字,我心灵里的字。则我的字来自精神的挫折和身体的创伤。”


  “说不定你讲来讲去,只绕着爱这个题目。是不是?”


  “爱?”


  “爱是不是你更重要的题目?”


  “不知道。”


  “不知道?”


  “不能断定到底字重要还是爱重要。”


  “当然是爱重要。”


  “不一定。”


  “当然是爱比字重要。”


  “不一定。”


  “有一天你会彻底觉悟。”


  “到那一天再说。”


  “爱是一切的动力,大至宇宙时空,小至血汗泪水,笑靥叹息,无非因为爱而显现隐匿。你自己完全了解这一点,奈何不承认?”


  “我只是怀疑,有时——”


  “怀疑?”


  “我怀疑,有时爱是手段,字才是目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这个论调。”


  “我在说实话。何况我只不过说有时,并非永远。”


  “你越解释越糟糕。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居然有人敢说爱是手段,字是目的。”


  “你不要夸张。我被你激怒的时候,我也可以说恨是手段,字才是目的。”


  “恨不干我的事,随便你说。”


  “我不想说。”


  “反正我对恨不感兴趣,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手段也好目的也好,都不干我的事。”


  “对不起。其实我对恨也不感兴趣。”


  “我猜就是。”


  “你应该猜得到。”


  “你才真激怒了我,一点点。”


  “对不起,我是为了辩论,不是为了真理。”


  “我快真的被你气死了,不只一点点。”


  “为什么?”


  “什么叫做为了辩论不是为了真理。”


  “你太认真了。凡事这样认真怎么谈话?”


  “你不能先横一不为真理而辩论之心来和我谈话。”


  “可是我喜欢的是和你谈话,甚至辩论,却没想到这样一来一往真是为了追求真理。”


  “你真是,真不得了。”


  “我很诚实对不对?”


  “可以这样说。我希望我能完全相信你。首先我要相信你说的,你对恨不感兴趣——恨不干你的事。”


  “恨不干我的事。爱才干我的事。”


  “然而你想恨和爱一样可以是手段,为了成全你的文字。”


  “我收回一半。我想爱可能有时只是手段,字是目的。”


  “又回到这可怕的题目了。”


  “——”


  “这就是你所谓更重要的题目?”


  “就算是吧!还没有找到一定答案的重要题目。”


  “你显得没有担当,”她说:“你以为你在追寻,其实我看你是在逃避。”


  “不是,”我回答:“听我念这一段。”


  我拾起一本旧书:


  “无论何时何地,每当琵亚特丽切出现的时候,我期待着她微笑的致意,那片刻,我觉得我绝不敌视天下任何人。慈善的火焰在我体内燃烧,这火焰足以焚去一切曩昔的忤逆。而且在那片刻,无论什么人问我任何问题,我的面容必当是谦逊的,而我的回答无他,只有‘爱’一个字。”


  “老套,”她的神色转为鄙夷:“到底是爱呢还是字啊?”


  05


  我断定我永远找不到她。


  我来回奔走,有时是春日的夜。我听见溪水流动的声音,偶然被远方的海潮击碎,潺潺继之以哗然,但这些依旧沉静。我猜任何外界的声音都不曾真正进入我。星光灿烂,向南极北极延伸,有的触及西边的山巅,三两挂在高处,点明了巍峨极限,有的高悬东方海面,并且嬉戏地向浩瀚无尽处垂落,以光影试探那水的冷暖,闪烁拉长的光影自我幻化的心灵看去,正如同一只一只忽隐忽现的脚。水波溅起,跌回,纳入,消溶。最后我终于又发现,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星光,没有山,没有海,没有戏水的光之脚。我猜任何外界的色彩都不曾进入我。


  我默念“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不甚了然。丁香是什么呢?只在诗词里看过,在手抄的现代诗里,在五代: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大概就是这个吧。这个和思念有关系,和期待有关系,而丁香好像一定和雨相干的,和愁相干的。然而什么是愁,什么叫愁怨呢?不能全懂。


  也许这追寻真是一种逃避。


  也许我故意沿循着错误的路线,每当心绪鼓荡的时候,也许,也许我就霍然自书桌前立起,撇开案头正在成型的字与字与字,决定去试探,接近人们所惯于渲染的,神秘的“爱”。那时我的语汇和思路退位,茫然不解,让我倏忽抛弃在一边。我站起来,推窗外望,逐渐沉落的是夜的大幕,仿佛是温柔,阴寒,干燥,潮湿的——如剧场即将开锣,或者已经终了的时候,我孤独越过层层的虚构在为自己的角色定位。我又要出发了,即将沿循一条路线去找她,如迷失的风,顺着一条错误的路线,去找她。这是可能的,我也许故意沿循着一条错误的路线,致使我可以屡次找不到她,失望沮丧,深深的感动,让另外一个我在高处观察的时候,就因此而深深地,深深地感动了。“我希望,”他低吟: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这样下去不行。


  所以终于有一天,当我还选择了我断定是错误的路在奔走的时候,我竟然就在街口遇见她了。那个地方一边有桥,人们安静来往,有些步行,有些骑在脚踏车上缓驶。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好就要从树影下走出来,破碎的灯光落满她的身体,像夏夜未央的农庄,交击了闪烁不止的微芒,透露出一种安逸和丰饶。果林里累累结实,在相竞成熟,等待收获季来到,这样等待着的,听蜜蜂来回歌咏,蚊蚋在隐蔽的方位盘旋,蜗牛三五出动,以扭曲的纵队梭巡过肥沃的菜园,过莴苣,菠菜,番茄,芋叶,芫荽,苋菜,豌豆,萝卜,韭菜,芦笋,番薯叶,蘼芜,荷兰豆,瓠瓜,丝瓜,黄瓜,过葱,过姜,过蒜,过辣椒,露水凝聚在葫芦架上,沉重地,压抑着硕大的绿叶,坚持脉络间的平衡,在月光下摇摇欲坠,而终于因为一阵小风无缘由地吹过,滚落松软的土地,发出微小的声响,这么微小的声响也惊醒了一只芽虫,抬头左右看看,复匆匆向前爬行,没入茄花干燥的香气里。隔一条小溪,那边是甜蜜的甘蔗田,此刻溪水清浅,透着冷冽的喜悦,不断撩拨那片快速生长的甘蔗,满溢的甜蜜,一天比一天浓烈的气味,教你晕眩,沉醉。这夏夜未央的农庄,在失去方位的星辰构图之下发光,四处迸裂着的是生的讯息,回应天上辉煌的运作,仿佛是呼唤着的,呐喊着的,有一种向前解脱的欲望,照明我畏惧的心,以她超越的透视,叩问我畏惧的心,以她完整温蔼的好奇,不能制止的笑靥,抚慰我畏惧的心,让我放弃我一向奔离逃避的念头,便能停驻在巨大的街灯下,毫无保留地展现我的惊慌,喜悦,羞涩,和一种不知道贪图着什么的表情。这时她竟停止在街灯下,短发,裸露的雪白的颈,眉目和脸颊光洁如茉莉花,没有愁怨,只是沉默不出声,双唇紧闭。这时她停止,街灯下对我逼视,然后不发一语又向前走,就从我身旁经过,向前走过去。这片刻宛若永恒之长久,延续绵亘的时间,足够让我戮力持续,在一不确定的时代不知名的畛域,让我从容构筑一座壮美的神庙,为了光荣颂赞天上的灵祇,为了光荣颂赞我心中的灵祇。高耸入云霄的是十二支椎型体,满铸黄金的装饰,象征一年十二个月份的美德,向辽敻传播音讯,又吸收宇宙杂沓来去的消息。神庙的圆顶以琥珀,琉璃,和玉石组成,光明交相辉煌,辐辏为一片无远弗届的火焰,而微微飞举的簷檐又坚持着一节制的纪律,调和了那火光的煊赫,是如此平静内敛,如息翼思索的凤凰,并不轻易激发她雝雝崇高的心思。二十四根大理石廊柱俨然沉稳,可是不乏精致灵巧的雕琢,每根柱子周围三百六十度同时显示一百二十组完整的神话故事,以至高无上的戏剧张力表达其美的欢愉和道德教诲,层次井然,呼之欲出,并且也和其他每根柱子周围三百六十度同时显示的个别一百二十组完整的神话故事互相诠释,结合乃形成一庞大的信仰系统,以两千八百八十组N次方美的欢愉和道德教诲支持起这神庙的宏窥,而其基础一律是爱,紧紧贴住大地,并且深入大地内心幽邃处。


  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发生过的,现在我这样想。是发生过的,不可置疑——不应该只是我的幻梦。我在细雨的黑暗里摸索,穿过长街和短巷,潮湿,失望。有一天我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在那路上我仿佛是预知着什么的,预知有一件什么事将要发生,具体的,抽象的,使我畏惧木立于人间大地,又使另外一个我在天上俯视时,也深深地感动了。


  在树影里,破碎的光那样照着一安逸丰饶的农庄。


  在路灯之下,一壮美的神庙。


  等到那些植物,昆虫,金石,和深刻的痕迹消逝,自我眼前消逝的时候,我发现我全身好像浸沐在水里,忽冷忽热,可是精神是独立而清醒的,矜持骄傲地控制着我的意志,不让它随那交集的悲喜,那似乎即将离散的肢体,不让它随感官一起消灭。


  这片刻之内,我知道有剧烈的战斗在我生命中进行,高亢,激昂,残暴。


  于是另外一个我愈俯愈近,那样关注的,带着悲悯输立足大地的我以抗拒当下倾覆的力,愈愈俯近,当我发现我似乎因为濒临狂喜与大悲而颤摇,遂毫不犹豫向前冲刺,当下两我结合,回归为一体。

image.png
散文选自杨牧《奇来前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从

  外县市一小镇寄出,署了

  真实姓名和身分证号码

  年龄(窗外在下雨,点滴芭蕉叶

  和围墙上的碎玻璃),籍贯,职业

  (院子里堆积许多枯树枝

  一只黑鸟在扑翅)。他显然历经

  苦思不得答案,关于这么重要的

  一个问题。他是善于思维的,

  文字也简洁有力,结构圆融

  书法得体(乌云向远天飞)

  晨昏练过玄秘塔大字,在小学时代

  家住渔港后街拥挤的眷村里

  大半时间和母亲在一起;他羞涩

  敏感,学了一口台湾国语没关系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只

  看白云,就这样把皮肤晒黑了

  单薄的胸膛里栽培着小小

  孤独的心,他这样恳切写道: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对着一壶苦茶,我设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观念分化他那许多凿凿的

  证据,也许我应该先否定他的出发点

  攻击他的心态,批评他收集资料

  的方法错误,以反证削弱其语气

  指他所陈一切这一切无非偏见

  不值得有识之士的反驳。我听到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

  水势从屋顶匆匆泻下,灌满房子周围的

  阳沟。唉到底甚么是二十世纪梨呀——

  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

  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肥沃丰隆的

  处女地,乃迂回引进一种乡愁慰藉的

  种子埋下,发芽,长高

  开花结成这果,这名不见经传的水果

  可怜的形状,色泽,和气味

  营养价值不明,除了

  维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征甚么

  除了一颗犹豫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这些不需要象征——这些

  是现实就应该当做现实处理

  发信的是一个善于思维分析的人

  读了一年企管转法律,毕业后

  半年补充兵,考了两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对他的身世,他的愤怒

  他的诘难和控诉都不能理解

  虽然我曾设法,对着一壶苦茶

  设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为考试

  而愤怒,因为这不在他的举证里

  他谈的是些高层次的问题,简洁有力

  段落分明,归纳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质疑。太阳从芭蕉树后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闪着光。这些不会是

  虚假的,在有限的温暖里

  坚持一团庞大的寒气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他是班上穿著

  最整齐的孩子,虽然母亲在城里

  帮佣洗衣——哦母亲在他印象中

  总是白皙的微笑着,纵使脸上

  挂着泪;她双手永远是柔软的

  干净的,灯下为他慢慢修铅笔

  他说他不太记得了是一个溽热的夜

  好像仿佛父亲在一场大吵闹后

  (充满乡音的激情的言语,连他

  单祧籍贯香火的儿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这样走了,可能大概也许上了山

  在高亢的华北气候里开垦,栽培

  一种新引进的水果,二十世纪梨

  秋风的夜晚,母亲教他唱日本童谣

  桃太郎远征魔鬼岛,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针线把旧军服拆开

  修改成一条夹裤一件小棉袄

  信纸上沾了两片水渍,想是他的泪

  如墙脚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过,为一个重要的

  超越季节和方向的问题,哭过

  复以虚假的阳光掩饰窘态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檐下倒挂着一只

  诡异的蜘蛛,在虚假的阳光里

  翻转反覆,结网。许久许久

  我还看到冬天的蚊蚋围着纱门下

  一个塑胶水桶在飞,如乌云

  我许久未曾听过那么明朗详尽的

  陈述了,他在无情地解剖着自己:

  籍贯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带着一份

  与生俱来的乡愁,他说,像我的胎记

  然而胎记袭自母亲我必须承认

  它和那个无关。他时常

  站在海岸瞭望,据说烟波尽头

  还有一个更长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亲没看过的地方才是我们的

  故乡。大学里必修现代史,背熟一本

  标准答案;选修语言社会学

  高分过了劳工法,监狱学,法制史

  重修体育和宪法。他善于举例

  作证,能推论,会归纳。我从来

  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充满体验和幻想

  于冷肃尖锐的语气中流露狂热和绝望

  彻底把狂热和绝望完全平衡的信

  礼貌地,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我仿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

  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

  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

  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

  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

  让我们从容遗忘。我体会

  他沙哑的声调。他曾经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风雨

  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导的使徒——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

  一颗心在高温里熔化

  透明,流动,虚无

  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

  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

  (寂寞里——)

  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

  不为什么地掩住我

  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

  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爱笑的蒲公英

  风媒把花粉飘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给你什么啊

  我的卧姿之影能给你什么啊

  四个下午的水声比做四个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们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无止的争执着

  ——那么,谁也不能来,我只要个午寐

  哪,谁也不能来

  让风朗诵

  1

  假如我能为你写一首

  夏天的诗,当芦苇

  剧烈地繁殖,阳光

  飞满腰际,且向

  两脚分立处

  横流。一面新鼓

  破裂的时候,假如我能

  为你写一首秋天的诗

  在小船上摆荡

  浸湿十二个刻度

  当悲哀蜷伏河床

  如黄龙,任凭山洪急湍

  从受伤的眼神中飞升

  流溅,假如我能为你

  写一首冬天的诗

  好像终于也为冰雪

  为缩小的湖做见证

  见证有人午夜造访

  惊醒一床草草的梦

  把你带到远远的省份

  给你一盏灯笼,要你

  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候

  且不许你流泪

  2

  假如他们不许你

  为春天举哀

  不许编织

  假如他们说

  安静坐下

  等候

  一千年后

  过了春天

  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他们将把你

  带回来,把你的

  戒指拿走

  衣裳拿走

  把你的头发剪短

  把你抛弃在我

  忍耐的水之湄

  你终于属于我

  你终于属于我

  我为你沐浴

  给你一些葡萄酒

  一些薄荷糖

  一些新衣裳

  你的头发还会

  长好,恢复从前的

  模样,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3

  那时我便为你写一首

  春天的诗,当一切都已经

  重新开始——

  那么年轻,害羞

  在水中看见自己终于成熟的

  影子,我要让你自由地流泪

  设计新装,制作你初夜的蜡烛

  那时你便让我写一首

  春天的诗,写在胸口

  心跳的节奏,血的韵律

  乳的形象,痣的隐喻

  我把你平放在温暖的湖面

  让风朗诵

  盈盈草木疏

  竹

  新雨洗亮了点滴的东篱

  在广大的光明中摇动:

  深秋已进入鲑鱼的梦境了

  我根据你的口音和表情

  想象一片夏天的海水

  青翠丰满如温暖的,隐忍

  岁月的海水。风起的时候

  哗然以白浪的姿势翻舞

  涌上晚云的沙滩:一颗星

  竹外灿烂的紫贝

  白桦

  昨夜白露侵袭,天微明

  萧萧落叶飘下潮湿的

  角门阶梯,逐渐掩盖了

  我辛勤除芟的一畦菜园

  和石板路上发亮的蜗迹

  这树冷冷独立如过时的

  文学宗派,影响入庭院

  我在宋词和英诗里朗诵它

  在日本物语里指认它。凄凄

  切切,是文学史上的一页

  山毛榉

  窗外是一幅年轮的版画

  窗里也是。苍劲的盛夏

  斜阳曾经里外应合,戏弄

  枝丫和细叶的影,任凭

  生长的意志绸缪交叠

  我时常想象你靠着长椅

  在宁静的秋光里小寐

  面对山毛榉正确的形象

  让年轮回旋的声音催你入眠

  指导勇健的脉搏和呼息

  山楂

  巨木依于门庭,入夜拥立

  一盏灯:那是鸟雀抢飞的

  客舍,盛夏里青青集止

  绵蛮啁啾,谈论着翅膀

  惟独秋来默默,商略黄昏雨

  我曾纠工伐柯,斧斤里

  留下拳拳的两节树瘤。来年

  怂恿孩子们喧哗攀登如新叶

  到巅顶上探访试飞的鸟

  风,雨,阳光,白云

  林檎

  后院一颗老树,垂垂金阳的

  果实报知秋深秋天深矣

  时常,你坐在长窗前写信

  写长长的信,忽听得

  破突一声果实落地如句点

  深秋的午后充斥着林檎成熟的

  声音,推门出去瞧瞧数数

  草地上有多少跌落的苹果

  信纸上就有多少圈圈句点

  还有,飘零的叶子是逗点

  梨

  更远处是挺拔冲冲的梨

  北温带品种,六朝人物的

  风姿,累累不言不语

  在疏风中吐纳,将细枝

  低低压在蒲公英的小脸上

  就因为你喜欢它,我曾

  屡次踏着露水走过去采撷

  一篮子摆在桌上慢慢观察

  我们可以谦让,不许分它:

  明年春天还要一树伞状花

  柏

  阳台外两棵连理交生的

  常绿乔木,掩去邻居大半个园子

  垂直向北的墙根又是一条

  那是雾的守护,晨昏

  在龙鳞虬髯间穿梭游戏

  这是同情和岁月的象征

  雝和的雨露在天地间成型

  苍苔的根在地衣的浓荫里

  又落下一些稀疏焦黄的针叶

  轻覆小松鼠的新坟

  山杜鹃

  我每次看到它,看它依倚

  在我书房的窗口。经常沉默 略带着羞涩的表情,它来自故地

  云巅之南大理国,山川悠远

  每一朵花都诉说一则兴亡的故事

  但它如何漂洋过海,小雨中

  依倚我摆满唐宋传奇的小窗外

  且在羞涩里流露一份错愕

  些许命定的恋慕?每一朵花

  都欲言又止如多泪的无题诗

  松

  园子里最年轻的竟是松

  对着马路和邻居的邮筒

  一排苹果树,两棵老丹枫

  它是自负而带着倨傲神采的

  因为它是风雪正派凛凛古典

  我希望它冬来权宜暂缓

  专心将名门的姿势一一确定

  左右摆好,待三月开春

  在北国广大无垠的阳光里

  等我们的孩子和它比赛长高

  蕨

  也许是薇——救荒植物

  首阳山有之,但显然不多

  饿死了孤竹国两名君子......

  屋前屋后翩翩凤尾草

  早已失去了变雅情调

  战时我曾在山坡野地寻求的

  初生柔软的叶子,这些

  你无法想象,我也希望

  下一代不必想象。非蕨非薇

  是屋前屋后新生的凤尾草

  辛夷

  开春的时候,甚至于你

  都将可以指认的是辛夷

  在西南转角上,庭院的边陲

  遛狗的人总在它阔叶后驻足

  游目四顾,然后尴尬向北行

  这花的形状如笔,最适宜

  摹写晨光小雨。关山飞渡

  是北地乐府刀马旦。惟独

  颜色我还不能断定,请静待

  开春的时候你自己领悟

  蔷薇

  西方最鼎盛的象征主义

  从大地进入书本,复又

  开满东方人的园子:许多

  绿叶,一缕暗香在有无之间

  芒刺星星上是最准确的花

  这花从未真正谢过

  甚至在寒雨中也抖擞怒放

  不像是孤傲,带着迟暮的

  色调,惟我不知如何怜惜它

  宁可推窗时看见一丛黄菊

  杜松

  它匍匐在前门小径旁

  如一条沉默多思维的龙

  山楂细叶掉在上面,还有

  毛榉的果子,鸟羽,落花

  花径不曾缘客扫

  十月以后,它更佝偻了

  彷佛向往着江水沉潜

  我寒夜点灯读杜,听见

  它在秋兴诗里呜咽

  想象它多么落魄寂寞

  常春藤

  最后我才发现,向北的

  烟囱上攀缘而生的常春藤

  那时它叶子已经开始转红

  窈窕羞赧,停在砖石上

  似乎很自觉它三音节的名声

  我们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在英文里,也只是两个音节

  三个歪歪斜斜的字母IVY

  常名在我,春是胜利,藤

  押一个绵绵蕃衍的上平韵

  遗忘


  像倾听的贝壳抛弃潮声边缘

  虎魄自焚,在或人撞击的眼前

  转瞬消逝于无形,像失重的

  心孤悬除却欲望的高层次

  感觉浮云以上气流急速降温

  无时不根据非凡的血缘关系

  少许失误,印证诸神的浪漫情怀

  和暴力倾向,天真的眉目——

  甚至破晓时刻犹团团滚动

  像荷叶上昨晚最圆最湿的露

  月光曲


  温度在急速地下降

  紫藤今日将如此静止

  豪雨之后,大地将有一层霜

  紫藤将凋零

  四顾将凄清

  发现你醒来在一委弃的小舟上

  在一委弃的小舟上

  海水明日便不再汹涌

  日全蚀,远方有天狗在梭巡

  海水在呜咽

  鱼龙在哭

  发现你醒来在一褪色的帐篷里

  在一褪色的帐篷里

  甲胄昔日曾经多么喧闹

  血战之余,豺狼化为乱石

  甲胄为沙尘

  腐草为萤

  发现你醒来在一深陷的牙床上

  在一深陷的牙床上

  体香是永恒的记忆在沉睡

  既生魄,枕上的泪痕如月光

  体香如月光

  你如月光

  照我垂老的温度在急速地下降


  (编辑:李思)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扫描浏览
北京文艺网手机版

扫描关注
北京文艺网官方微信

关于北京新独立电影 | 著作权声明 | 合作招商 | 广告服务 | 客服中心 | 招聘信息 | 联系我们 | 协作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