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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爷爷去世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怀念他

2019-07-10 09:07:25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季清

   
季羡林这个名字大家都很熟悉,于此爷爷逝世十周年之际,全国各地已经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然而大家对季羡林这个人又真正了解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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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和孙女季清、季清女儿南南在北大十三公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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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和南南在北大十三公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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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4日,北大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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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在爷爷的葬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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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北京301医院爷爷的病房里摄影/唐师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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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去世十年了。而我没有一天不怀念他,怀念他的音容笑貌。


  季羡林这个名字大家都很熟悉,于此爷爷逝世十周年之际,全国各地已经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然而大家对季羡林这个人又真正了解多少呢?在国内,大多数普通读者了解他是因为他的散文、他的日记等等,爷爷的主要学术造诣和成果只在很小、很冷僻的学术圈子中得到传承和研究。爷爷研究的东西实在是太偏,太深奥,全世界都没几个人懂得。他为大众所喜爱的则是他做人的道理、经验和体会。他朴实的语言、深刻的人生感悟和平易近人的生活作风,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爷爷不怎么吃零食


  可对正经饭食还是很有讲究的


  生活中的爷爷是平凡的,对我来说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四五岁的时候来到爷爷奶奶身边,是在他们的关怀与爱护下长大的;和他们一起吃过苦,同时也尝到了甜与欢欣,尝到了那种隔代亲。每每在我回忆爷爷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他坐在那张古式的大书桌前。桌子上,周围的地上,满满的都是爬满了字的格子纸、加了纸条的书等等。一支钢笔、一个放大镜和一副老花镜也总是静静地躺在爷爷的书桌上。那个淡蓝色的瓷茶缸同样泰然地恭候着爷爷。


  爷爷的那把藤椅是有了名的。我小时候一得空就喜欢爬到上面去。藤椅很大很宽,我一个小不点儿坐在上面显得空荡荡的。我把爷爷的老花镜架在我的小鼻子上,装模作样地巡视着书桌上的东西。有一次,爷爷突然提早回来,发现我在他的藤椅上摇头晃脑,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吓得我赶紧从椅子上爬下来,一溜烟儿跑了。


  小时候,爷爷的书桌我很少碰,因为上面有他写的稿子和查阅的资料。在别人看起来他的书桌上永远是杂乱无章的,书桌下面总有一些上好的糖果、点心、巧克力等等。有些是父母从干校带来的当地土特产,有些是亲戚朋友来北京时送的。后来,家里来访的客人越来越多,送礼的也越来越多了。待客人离去,爷爷经常就顺手把礼品“扔”在他的书桌下面,从此不再问津。不是爷爷瞧不起那些礼品,也不是他吝啬不给家里人品尝,而是他自己没有吃零食的习惯,脑子也不会想到别人会喜爱吃零食。偶尔爷爷会突然想起他的那些宝贝,兴致勃勃地拿出来请大家分享,可是因为搁置时间太久了,有的巧克力表面已经长了一层白霜,有的点心里已生了虫子。当你问他那些东西他收藏了有多久时,爷爷会憨厚地咧嘴笑笑,有点不知所措地答曰:“不知道,不记得了。”


  虽然爷爷不怎么吃零食,可对正经饭食还是很有讲究的。他写的文章《从哲学的高度来看中餐与西餐》中认为,中西方的烹饪手法之所以不同,实际上是和人的思维模式有着很大的关系的。他又说,西方人做事按部就班,烹饪也是如此,必须按照食谱,丝毫不能有所差异。


  爷爷曾留德十年,后来时不时也会想念西餐。在北京动物园旁边有个莫斯科餐厅,是当时北京唯一一个西餐厅。我们每年会到那里打一两次牙祭,基本上是全家出动,十好几口,几张餐桌拼在一起,爷爷照例坐在首位,老祖、奶奶总是坐在爷爷两边,其余的人就稍稍谦让一下,没什么次序随便坐了。我还记得爷爷第一次带我们去莫斯科餐厅吃饭的情景。那时我还很小,不太懂得什么西餐中餐的,但对吃饭要用刀叉颇有兴趣,坐在那里两只圆眼睛瞪着那副刀叉,不知如何摆弄。爷爷耐心地给我示范怎样握刀叉,怎样用叉子把肉或菜固定好后,再怎样用刀子把他们切成小块,用叉子把它们送到嘴里。爷爷又教我怎样喝洋汤,汤喝到碗底之后,剩余的不能把碗端起一股脑灌进肚里,而是需要用一只手把汤碗稍稍由里向外抬起来一点,这样碗底的汤就会聚在一起,方便用汤勺舀出来喝。


  爷爷教导孩子就两个字:自觉


  爷爷教导孩子的方式也很特别。其实很简单,就两个字:自觉。我小时候,爷爷从来没数落过我,更不会有打和骂的情况。父母总是要求我们帮老祖、奶奶干家务,可我们是被两个老太太宠坏了的孩子,虽然也帮忙,但大多数情况下是没过一会儿就溜了。以前吃完饭后,爷爷稍坐一会儿就回房间继续他的工作了,后来爷爷就不再马上回房间工作,而是留下来擦桌子。老祖、奶奶很过意不去,觉得那应该是她们的工作,或者是我们小孩子该做的事。爷爷就说:“要教孩子干活,光说不行,一定要身体力行,从我做起。”他这样“从我做起”,我看着却觉得有趣,每次爷爷“身体力行”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看“热闹”,甚至有时候还会指手画脚,点出他没有擦到的地方。看来,爷爷的“身体力行”的教育方式对于顽皮的我来说并不是很成功。


  爷爷和猫的感情是大家津津乐道的。然而大家所不知道的是,一开始爷爷并不赞成我们养猫。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有人送来一只刚刚出生几个星期的小猫,就是虎子,我看了特别喜欢,老祖就留下了。当时爷爷有些不太高兴。可是,天长日久,他同猫产生了感情,当咪咪被送来时,爷爷没有表示一点点反对。他待猫就像待孩子一样,不打,不骂,不约束,任猫在他的书桌上他那些稿子上爬来爬去,晚上猫咪们都会跑到他床上去睡觉。


  我在爷爷身边长大,又是在“文革”那段最黑暗的、爷爷最倒霉的时刻同哥哥、老祖和奶奶一同陪伴着爷爷度过的。那个时候他少言寡语,脸上很少见到笑容,老祖、奶奶都让他三分。“文化大革命”把爷爷的性格磨得更加孤僻。回到家时,他说话不多,最多抱抱我,摸摸我的头,就进自己房间去了。我印象中,爷爷永远坐在那张大藤椅上,在他的大书桌前看书、写书、翻书。小孩子总是免不了吵闹,可是,我从小就懂得从爷爷书桌旁边走过时要放轻脚步,压低嗓音。有时候我觉得无聊,就悄悄地走到爷爷的房间,安安静静坐在地上看着他工作。有时过了很久,爷爷突然发现我还坐在那里,就从那大书桌下面翻出些零食来给我吃。“文革”结束后,爷爷的工作开始繁忙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我很喜欢看爷爷笑。他的笑有一种感染力,有一点点的童稚气,是那么的使人想去接近他。


  在我来说,爷爷很平凡,然而他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大的成功,不仅仅在于他抓住了机会,更在于他的努力进取,在于他的不断自我剖析。他一生不求名不求利,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钻研他的学问。爷爷总讲,他“向无大志”,但那并不等于他没有志向。大志没有,小志可是层出不穷的。爷爷给自己设立的一个个小志向就好像我们爬高楼,上到一层,再接着上第二层,到了第二层,还有第三层在等着你,然后是第四层、第五层,直到顶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爷爷没有在哪一层楼里休息睡大觉,放松或享受,而是足履实地,坚持不懈地往他的下一个“小志向”攀登。这就是脚踏实地。


  爷爷的一生是既单调又波折的一生


  爷爷的一生是既单调又波折的一生。单调的是在于他除了做学问还是做学问,似乎对其他的都不是那么感兴趣。爷爷的一生没有什么大起伏,小波动却是不老少。好的、坏的尽皆有之。为什么我说是小波动呢?因为那些波动只是影响到了他自己或我们这个家而已。他的一生影响了千千万万喜欢他的文章的普通读者,更影响了我们季家三代人。


  爷爷真正的家庭生活是从1962年老祖、奶奶从济南迁来北京和爷爷最终团聚以后开始的。可是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是爷爷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小波折。在这期间,他几乎丧了性命,两个老太太也跟着他吃了不少的苦。在两个老太太的陪伴下,爷爷度过了他生命中最痛苦的日子,因此他是很尊敬她们的,也教育孩子们要尊敬她们,关爱她们。1989年,老祖以九十岁的高龄辞世了,四五年之后,奶奶也离开了我们。在这期间,我的姑妈也于1992年因癌症医治无效早早地走了。


  仅仅四五年的时间里,三个亲人相继离去,对爷爷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又没有我们孙子辈的孩子们在他身边,爷爷更加少言寡语了。他天天往图书馆跑,用工作来压抑他的悲痛,用繁忙来驱散他的寂寞。他当时的心情是非常烦乱的,压抑的。我们做晚辈的有没有真正地了解他的心情呢?我想,没有。至少那个时候没有。


  我总以为,爷爷是个万能的人,从他讲述的留学德国的生活里,他在牛棚的遭遇里,我觉得他什么都不怕,他什么都经受得住。然而,亲人的相继死亡,和他自己肉体上及精神上的创伤是无法相比较的。在我读了爷爷晚年许多文章后,心情十分沉重。惭愧得很,我没有及时了解到他的心思,我没有了解到他在用笔传达一个他无法以正常途径所能传达的信息。那就是,爷爷想我们啊。他想念他的儿子、女儿,他的孙子女们和他的重孙子女们呀。然而,我却没有读懂。爷爷那些孤独、寂寞、忧伤、自卑、自责的语言,时时地缠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1994年我带着我两岁的大女儿南南回北京看望爷爷。这对相差81岁的祖孙对猫有着同样的特殊喜好,本来老老实实地在我怀里和老爷爷聊天的女儿,一看到猫,就吵着要去摸摸。他们两个一起逗猫玩,南南还给老爷爷背诵唐诗。当时奶奶生病住在校医院里,南南给爷爷带来的快乐,虽然短暂,却是极具意义的。


  我清晰地记得,2008年7月4日在北大家里见到爷爷的情景。虽然那天我没有能够寻到机会和他单独聊聊、叙叙旧,但是,我知道,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在爷爷上了轿车要离去的一瞬间,我对爷爷说了句话:“您保重,我会再回来看您的,很快。” 爷爷频频点头。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车子,目送着爷爷远去。


  在爷爷后期的许多文章里


  大讲“忍让”与“和谐”


  在爷爷后期的许多文章里,大讲“忍让”与“和谐”。在他的《温馨,家庭不可或缺的气氛》一文中就有这样一段话:“但是,是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是温馨天成、唾手可得呢?不,不,绝不是的。家庭中虽有夫妻关系、亲子关系、血缘关系,但是,所有这一些关系,都不能保证温馨气氛必然出现。俗话说:锅碗瓢盆都会相撞。每个人的脾气不一样,爱好不一样,习惯不一样,信念不一样,而且人是活人,喜怒哀乐,时有突变的情况,情绪也有不稳定的时候,特别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更容易表露出来。有时候为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会意见相左,处理不得法,也能产生龃龉。天天耳鬓厮磨,谁也不敢保证这种情况不会发生。那么,我们应当怎么办呢?就我个人来看,处理这样清官难断的家务事,说难极难,说不难也颇易。只要能做到‘真’、‘忍’二字,虽不中,不远矣。‘真’者,真情也。‘忍’者,容忍也。我归纳成了几句顺口溜:相互恩爱,相互诚恳,相互理解,相互容忍,出以真情, 不杂私心,家庭和睦,其乐无垠。”


  在他的《谈孝》一文里又谈道:“中国人民一向视孝为最高美德。嘴里常说的,书上常讲的‘三纲五常’,又是什么‘三纲六纪’,哪里也不缺少父子这一纲。具体地应该说‘父慈子孝’是一个对等的关系。后来不知道是怎么一来,只强调‘子孝’,而淡化了‘父慈’,甚至变成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古书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人的身体是父母给的,父母如果愿意收回去,也是可以允许的了。”


  他提到了父子关系,更着重强调了“父慈”的理念,这是对自己的一个很好的剖析。爷爷在他的《不完满才是人生》这篇文章中提道:“对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属还是朋友,都应该有一个两字谏言:一曰真,二曰忍。”


  这话不仅仅是对他自己说的,也是对我们所有人说的。我们做后人的,却没能深刻地解剖自己的行为与心灵,没能做到“和谐”、“容忍”与“慈爱”,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亲情,爷爷在九泉之下将会是多么的痛心。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


  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愿望,


  就是爷爷百岁这一年带他回家


  2009年7月11日早上8点50分,因心脏病突发,医治无效,爷爷离我们而去了。没有痛苦,没有遗憾。人们都道他是笑着走的。他们说的是对的。在爷爷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我多次回去看望他。就好像从前,我每个周末都要去看望爷爷,听他聊家乡的轶事,聊北大的新闻,聊国家大事,也讲述他个人的经历以及趣闻。爷爷最喜欢夸耀的是在他七十多岁时,还骑车上班。现在,爷爷虽然不能走动了,他的头脑的确比年轻人好用得多,并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看着爷爷坐在那里闭目沉思的安详模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欢。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愿望,就是爷爷百岁这一年带他回家。不是由几十位不相干的人簇拥在他四周,不是由几十位不相干的人争先恐后地和他照相留念,而是由我亲自推着爷爷去看“季荷”,去观赏“未名湖”,去和侯仁之教授攀谈,去拜访“斯诺幕”,去北大图书馆,再一起去“勺园”进餐,或许可以再次光顾莫斯科餐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爷爷匆匆离我们而去。在爷爷的葬礼前一天,我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爷爷收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仰望上苍,含着泪对爷爷说:“爷爷,孙女终于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恨自己醒悟得太晚了,没有更早一点来看您,照顾您,这是我做晚辈的不孝。请您原谅。”


  人们讲,爷爷是笑着走的,应该是喜丧,我们要高高兴兴地送老爷子走。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却不愿离开我的眼眶。看着有那么多敬仰爷爷的人前来为他送行,更是百感交集。爷爷的一生是饱满丰富的,他不但学术有成,而且用他的文章和人格影响了全国各界人士。我欣慰,我满足,我骄傲。


  最后,让我用爷爷经常在他的文章里引用的、他晚年最欣赏的陶渊明的诗句做结束语吧: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季清


  2019年4月25日写于洛杉矶


  文并供图/季清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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