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小文见大家——马未都《小文65》新书首发式
时间:2019年5月19日下午
地点:西西弗书店国贸黑标旗舰店
嘉宾:马未都 艺术专栏作家,收藏家,编剧
蒋方舟 作家
河森堡 国家博物馆讲解员,《进击的智人》作者
主持:奕丹 北京文艺广播87.6读书节目主持人
主办:长江新世纪、西西弗书店
忘不了给我写过序的两位老先生
我一定要对得起这件事
主持人:大家印象中马未都老师是收藏家、鉴赏家,同时也是作家,写了好多的书。马老师年轻的时候做过出版社的编辑,还写过文学作品。《小文65》这本新书很有意思,内容是“序”——马老师的自序,还有给别人写的序。
马未都:凡是皆有因果。我年轻的时候做文学编辑,你们知道的文学大家我差不多都认得。前两天出门在候机室遇到余华,他还说得出当年我们相识的具体日子。余华的小说《活着》去年卖了300万。一本1992年的小说,不可思议。他说一开始不知道原因,后来想明白一个道理——当年读他小说的那些人,今天都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再推荐这本余华最重要的小说。
那个年月我认识很多文学才子。那是新中国70年里文学最为辉煌的时段,因为十年“动乱”的文化禁闭突然释放。我甘心做编辑做了整整十年,我们那块阵地不错,按照今天讲叫“平台”。为这些作家当编辑我自认为是个好编辑,我后来放弃了写小说的念想,因为我写不过他们。
我写没写过小说呢?写过。曾经有一套小说集,我也忘了是哪一年,那套小说集推出了五个作家,最有名的一个人叫刘震云,次有名的是方方,最不有名的就是我。为什么说这个事?因为是我当时找人作的序,作家林斤澜。他是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跟汪曾祺先生并列“短篇小说之王”的位置。林斤澜先生帮我作的序,到今天30年多过去了,我依然记得。
第二本书相对比较专业——《中国古代门窗》,当年获了中国国家图书奖,这本书是罗哲文先生为我作的序。
到今天两位老师都不在世了,我依然记着这些老先生曾经为我写的序。我作为一个职业编辑,看书先看序。序的重要性,我从职业的角度讲,一本书怎么能够引导人家入门?过去听音乐会有序曲,看戏要有序幕。小时候还有一个电影,估计很多人没有看过——《东进序曲》。
我发现这些年大部分序写得都不好,无原则地说话。我一定不无原则地说话(我可以不说),尤其落到白纸黑字上。我写序的时候,每一本都认真对待,这个书我一定认真看,一定值得去做这件事,值得留下一个文字,而且我一定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书从某一个侧面是有过人之处或者是有好处的。
我一开始并没有意愿要把这些序出成书。只不过写多了,后来才有意识。把序结集出版,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没有发现过去有这类书。读者捏着这本小书就看了这所有书的基本梗概。
把这样一个零散的文章结集出版,对我来说其实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小文65》未来的日子我想过,就跟生孩子似的,生了老大就想老二。我就想“老二”怎么办。将来我还会写一些这样的文章,当它到99篇的时候就会固定住,比如书再版的时候叫《小文99》。我就不停地淘汰里面写得不好的,或者过时的。将来我在我新的博物馆里想开出一片读书角来,把每一本书的原始状态——包括作者送给我的书,还有我的手稿扔在那个角落里,让你们看看一本书的成书过程。我一定要对得起这件事。
一个认真的序和导读
是出版和阅读特别稀缺的事
主持人:写序会跟写作一样有特别高的要求吗?有什么不同之处?
马未都:写序跟写文章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写序不能游离于这本书,要对书有个基本了解和基本观念。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为什么要读史?是因为你要建立史观。你今天读的史学资料别的地儿都能找到,对你有所帮助的是作者本身的史观,他对历史如何去看。我写序也一定要容纳对这本书的观点。
蒋方舟:其实我觉得写序不是很难,但邀请别人写序是个很难的事。
我是个脸皮特别薄的人,第一次认识马老师是我当时采访他。那是我年轻时候的黑历史,采访别人的节目,尝尽人间冷暖。很多采访对象并不配合,比如前一天答应采访,到录制当天说取消。我和编导凌晨5点在门口等着,一定要把他拉到录制现场。但当时采访马老师就感觉到人间有真情,非常温暖,整个让人如沐春风,是特别感动的经历。
为什么要提这个?对于脸皮薄的人如我来说,其实邀请别人写序跟采访别人,有的时候是一样的艰难。尤其对方比你大咖,现在写序都喜欢邀请比自己重要的人,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我自己出书,只在我12岁那一年有别人写的序,其他都因为我脸皮太薄,不好意思邀请别人写而作罢。
12岁时那本书的序来得很感动。那是在《南方都市报》的专栏合集,那个时候我是被“黑”到发指的童星,对我有很多批评的声音。那本书的序是我当时的编辑写的,他起了一个题目叫《反抗无趣》。他觉得我的写作反抗无趣,我的生活也是反抗无趣。虽然那个时候只有12岁,我从那四个字里面获得了很大的力量。我觉得这是一篇好的序的作用——并不是一种盲目的吹捧,其中你能够看到客观之下隐藏的温情。
另外一种好的序就是一篇好的导读。我一直觉得大陆出版界缺少导读文化,尤其比较难的书和小说,很缺乏你该怎么进入这本书的入口。这其实是序能起到特别好的作用的地方。就像我特别喜欢一个英国诗人叫奥登,他有一本书叫《序与跋》,里面都是一些特别好的关于诗集的导读。还有我特别喜欢的台湾作家唐诺,他出的《重读》那本书,都是特别好的导读。
我自己觉得好的序一个是特别熟悉的人写的,你能够借由这个序看到很多感性的东西、温情的东西,要不然就是一个客观的导读。像马老师这样很认真地写序、写跋、写推荐的人真的很少。出版社很多时候出书,不管你有没有推荐过这本书,都会把你的名字写上。有一些人找到我说“这本书你推荐一下”,我说“没有读过”,他们说“帮你拟一半句推荐语,署上你的名字就好了”。现在对一本书的推荐变成特别随意的一件事情。所以我觉得一个认真的序,一个认真的导读,是我们这个时代出版和阅读特别需要也特别稀缺的事。
每篇序言里都有自己的个性表达
我很认真对待这件事
主持人:请问马老师,您经常给谁写序,对您帮助写序的这个人有什么要求吗?
马未都:首先看作品。有的人直接拿着钱让我写,不是钱不好,是我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为也”。不是每件事都跟钱有关。
我是跟文字工作有渊源的,生命最美好的年代都是为人家编书。我们那个时候就是以工作为乐,没有讲过任何条件。写序它就是一个无心插柳的事,没有说非得给谁写或者不给谁写。
在这本书里本来是想写写为什么写这些序,每篇序的来龙去脉,但我写一篇得写俩月。现在我这本书有点创新,每篇后面有个录像,看了就知道我怎么说的。两天就录完了。有很多人是我不认得的,有的是我主动的(当然很少)。我为什么要帮他写序?里面说得很清楚。有些人的处境没有我们那么好,有可能的时候我尽量帮助人家。帮助人家不是说我高,是我在前面,我就会帮助后面。并不是后面的人低,长江后浪推前浪,就这个意思。
今天长江文艺准备了这么重要的首发式,方舟又说了这样一些话,我还是很有感触的。没有人在探讨写序这个事。写序对书是非常重要的,过去的序言,你注意看古书,序言写得之精彩。我不能说我文章写得很精彩,我每个序言里都有非常重要的话或者金句,有自己的个性表达。我很认真对待这件事。
关于写序,我可以公开表态。因为很快就可以散出去,估计明天就有一大堆人找。我很明确一件事,我不得罪自己,我不得罪对方,我愿意写就告诉你我能写,不愿意就告诉你我不能写,是我没有能力说服内心。
我跟方舟认识大概是七八年前,她还在上大学。她来采访我,我对待每一个采访对象内心都是平等的,跟你大牌不大牌没有什么关系。方舟刚才说自己老了,这个话不能轻易说,我现在都不敢说。别人一上来说“您一生的经历”,我说“是半生,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一生了”。
主持人:有没有想过未来再出一部文学作品呢,小说之类的?
马未都: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我年轻的时候错以为文学是我一生的事,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发现文学不是一生的事,它是半生的事。年轻人喜欢文学非常正常,因为有憧憬,对未来不知。到岁数大的时候我希望生命科技有突破,让我活到100多岁。
精力充沛的人离文学渐行渐远了,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文学“两头热”是一个正常状态,中年有没有喜欢文学的?有。我现在看到有些中年女同学也喜欢文学,我说你喜欢什么?她说《芈月传》《甄嬛传》。我书架子有限,处理旧书常常一次就拉一车过去。但是比如有一个小说集叫《空中小姐》(编者注:王朔著),这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说集。我一翻看版权页,责任编辑马未都本人,那感觉……
到晚年如果我有精力——那个晚年是我认为的晚年,不是你们认为的晚年——我可能写一本小说,这个小说就叫《我的后半生》。
特反感一本书找十几个名人写序
就跟参加作者追悼会似的
主持人:您藏书很多,非常多的在博物馆里。您藏书有什么样的要求或者标准?什么样的书是比较值得收藏的?
马未都:藏书的概念非常广泛。有很多人藏古籍根本不管内容,只管版别。今天的生活中可以买些书,书它有一个好处,有极强的装饰性。前两天音频付费课程火了一阵子,我说有个问题,它不物化。这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买付费音频超过30份的,30份没有多少,买30本书的人在座都超过这个数字。书它有装饰性,以至于有“土豪”在墙上画书。在你的购买过程中,一是你喜欢的门类一定要有,各种好坏搭配都应该有,以资你对它有个全面的了解。随便举个例子,你们有什么个性的表达,你告诉我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
观众:看话剧看相声。
马未都:那比如老舍先生,这些人创作的书你都应该有。相声方面历史的书,和著名的创作你都应该有,证明你对这个行业有所了解。每个人都应该有这种爱好,你算是收藏就可以是收藏。
主持人:方舟平常写作要读很多的书,你会选择什么样的书来读?什么样的书来作收藏?
蒋方舟:马老师说中年妇女都爱读《芈月传》。找我写序最多的是家长,说我有一个小孩,他也热爱文学,写了一些文章想出书,让你写个序。我就会跟这些小孩聊。家长和小孩之间也存在一个误区——家长每次说小孩喜欢文学的时候,你跟小孩聊,他基本上就沉迷于小说(或者网络小说)不能自拔,跟家长想象出来的喜欢文学不一样。
这种请求写序,我大多数都是拒绝的。因为我觉得好像钱钟书说过,人们误把写作热情当做写作才华。给青少年写序、跋的老师肯定也遇到,你鼓励对方对文学认可,但其实他可能并没有存在的才华。后来发现他只是把文学当成生活的退路。
正常读书上大学的人,总会觉得自己是个写作青年,但未必是这样。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活动,一个读者说你还记得我吗?我说不记得了。他说两年前你给我写过一句话,叫“相信文学的力量”。现在我没有工作,饭也吃不上。因为你写下这类的鼓励其实是非常草率的话,你写的时候怀抱着善意,但未必是好的。
马未都:方舟讲的事我很有感受。我在出版社的时候,出版社有一个招待所,老有一些作者趴那儿改稿,错把热情当才华。艺术的所有表达,天赋是第一,跟音乐没有区别。一亮嗓子就知道他唱得好与坏。但文学不是这样,文学写作的时候也跑调,只不过大部分人自己不知道。他妈妈是觉得他好,你瞎鼓励他,你就把他给害了。
蒋方舟:写得天花乱坠的序看似增加文本重量和销量,是好事吗?就像我现在看一些书,我特别反感一本书找十几个名人写序,就跟参加作者追悼会似的。我很害怕看到这种书。当一个作者对文本有自信的时候,不需要那么多不搭调的人增加文本的重量。我觉得它越来越变成一种营销手段,而不是本身对书的理解和加持。
刚刚说到买书,我自己最精彩的买书经历,是我看到作者名字不知道他是谁,但是觉得他很厉害。我高中的时候经常去我们学校的二手书店,书都是没有封皮的。我看到有一本书作者名字叫木心,我以为是个80后作者。后来不断有出版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个这么厉害的作家。我阅读和买书最惊喜的经历都不是买到一本很有名的书、畅销书、跟大家都共有的书,而是并没有人知道但却是一本好书,感觉是跟作者产生更为私人的联系。
他的见识不是从书本和文献中来
而是书中的一切是从生活中来的
主持人:接下来请出河森堡老师,他的作品被誉为青少年版的《人类简史》。他这次在马老师这本书中,跟马老师有一段渊源。
河森堡:马老师思想上是我老师。我觉得老师这个称谓对于我来说有三层含义:一是您的学识比我高;二是我尊敬您;三是我向您学习。
两个北京人见面,常会进入一种较劲的状态。有一天一个朋友叫住我,说您也是耍嘴皮子吃饭的,为什么马老师讲得比你好多了?我就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我很多知识仅仅来自于书本,但马老师的知识来自于生活。这样讲出来的内容在质感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马老师的生活辽阔到什么程度。你们看我手上这个伤口,刚跟马老师见面,他问我“你现在还练武吗?”我说“还练,昨天跟人练武伤口还没好”。我心说我可以跟马老师聊打架,打架这个事我比马老师懂。结果一聊,马老师说我给你聊聊我年轻时候的北京江湖。说大院的事,南城宣武的事,聊《阳光灿烂的日子》,在我自己最专长、积淀最深的领域,马老师都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他的见识不是从书本和文献中来的,而是书中的一切是他从生活中来的。他浑身散发着入世的老练,他关怀人类的命运,又有出世的通透。
主持人:这本书中有马老师为你《进击的智人》写的序。有没有独特的方法邀请他写序?
河森堡:马老师经常会说“这孩子不错”。这是老师或者师长对孩子的提携。他有帮助我的心态在里面。就算我现在什么都没写,马老师给我写了一个序,我也愿意为这个序专门写一本书。
马未都:我把河森堡刚才没说的故事讲完。给他写序是他的责编找的我,我说我先要看书。我很少在电脑上看书,我撅着屁股看了一晚上,觉得他写得很流畅。另外他讲了一个非常好的道理我特别欣赏,给他写序的第一句是我斟酌了很久没说的话——一部人类的文明史实际上是不文明史,是野蛮推动人类前进。
他用故事来讲科技,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件事。他本身是国家博物馆的金牌解说员,我特别看重。今年开始我特别喜欢帮人家讲解,在讲解的过程中我希望对方发问,有的问题你没有想过,别人一问就多了一个思路。基层要坐实,对每个人都是有好处的,不管做什么工作。如果基层做不实,将来肯定是做不起来的。我从多个角度为他写的这个序。我现在阅读叫有限的阅读,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阅读需要极大的精力。
钱是忙出来的,文化是闲出来的
趁年轻要读一点相对有难度的书
观众:马老师您曾经说过一句话影响了我——“一个人要成为一个文化人,他首先得是一个闲人。我忍受了很多诱惑做一个闲人”。
马未都:我那话大概是这样说的,只能凭记忆,我说“钱是忙出来的,文化是闲出来的”。这句话不是那么浅显地去理解。
观众:您说读书多的人生活一定是快乐的,请问您给中年妇女推荐的书单是什么?
马未都:我从来不给推荐书单。因为每个人的阅历不同,我推荐你也未必能看。我反对公共知识分子轻易开书单,如果开的话,比如《汉代词典》,不会出差错。
小朋友:您能用几句话概括一下青少年写作的真谛吗?
马未都:这么小的孩子问出这么大而空泛的问题,是我们教育的成果。我对孩子没有任何意见,他是从内心发问。比如我去小学讲课,校长说您能不能屈尊接受小记者团的采访。我说没有问题。冲上来一个小学生,请问马老师,您是怎么走上收藏之路的。问我这么大一个空泛的问题,我看着那个孩子讲,我是用脚走出收藏之路的。
换位思考,小孩就是这么想问题。我带着我儿子小时候串门,我那时候教他属相,他见人就问“王叔叔你属什么”,他说“你爸属什么”,“我爸是羊的”,“羊下面是什么?”“羊下面是腿,那就是属羊腿的”。
写作的真谛就是对着自己的内心说话。我有一次讲课的时候专门说过写作这么一回事。从小告诉你写一篇好作文特别难,所有孩子无论多么聪明都怕写作,不怕数理化,因为数理化有科学的标准,无论几种算法都能到达科学的彼岸。我记得我儿子写的第一篇作文叫《我的铅笔盒》,最后他写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我最喜欢铅笔盒里面的小尺子,可以帮我把等号画直。”如果我制定教育大纲,这句话作文得满分。他知道什么是好,不用知道什么不好。孩子问的问题没有问题,对着内心说话对你一生最重要。
河森堡:作文是中小学语文课的一部分。我从小不喜欢语文课,但有一次写作品,还获奖了。结果一次语文考试最后“现代文阅读”的题目就是我写的文章,我在底下答题一分没得。我作为作者本人,我特别生气。我对学校里的语文非常悲观,我一点都没学,最后语文成绩还可以。
我想和大家说,这是一个评判标准的问题。写作文心里要明白你写的东西是给谁看的,谁就有权利评价你写得好还是不好。如果写给老师的话,就把评价的权利交给老师;如果写给自己,评价自己的权利就在自己手里。我给小朋友的建议就是运营个自媒体,开个微博,心里有什么想法和念头就写在微博上,很快大家就会给你一个回馈。在这个反馈当中人会成长得很快。
主持人:马先生,您读过《人类简史》吗?
马未都:我对所有流行推荐的书都不怎么读,因为我现在没有时间。比如成功学的书都没有读。成功学的书尽量少看,大部分都是讲案例不讲道理。讲道理的书要多看。文学书在古人心目中不作为阅读的,是作为消遣的。趁着年轻要读一点相对有点难度的书。我年轻的时候读得比较多,读起来很累人。那个时候记性好,现在看完书就给忘了。少玩游戏肯定是对的。 整理/雨驿
(编辑:李思)